目连戏中有个非人,非神的精怪,那就是白猿。他的任务是保护傅罗卜西天见佛救母,一路上收服或击败过鱼精、蛇精、乌龙精、黑熊精、曲蟮精、沙和尚等等,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保护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情节颇有相似之处,于是有专家认为,白猿这组戏是吸取《西游记》的故事敷衍而成的,白猿是孙悟空的嬗变。据胡适对《西游记》的考证,孙悟空又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神猿哈奴曼的变种云云。
其实,《西游记》中孙悟空的祖宗是目连戏中的白猿及其先辈,是国货,不是进口的。
上篇 古籍中的白猿
猿猴是世界各地的共生动物。印度有猿猴,中国亦盛产,猿猴而生遍体白毛,是猿类中罕见的生理现象,印度有、中国也有。客观现实是艺术形象产生的依据。中国现实环境中既然有猿猴,就有了可以产生拟人化的猿猴艺术形象的依据。中国古籍中白猿故事很丰富,通过对比可以看出,它和印度的神猿哈奴曼各有千秋。
一、基本相同的产生时代
中国最早记载白猿的是《山海经·山经》:“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发爽之山无草木,多水、多白猿。”这两则资料证明,中国不仅有白猿,而且“多”。《山海经·图赞》:“白猿肆巧,由基抚弓,数如循环,其妙无穷。”这寥寥数语,为明代孙悟空的性格、神通定了一个基调:巧妙无穷。《山海经》原为口头传说,大约在公元前3-4世纪的战国时代记录成文,秦汉时又有增补。记载哈奴曼的《罗摩衍那》有些故事产生于公元前3——4世纪,最后成书大约是公元2世纪左右。两国相隔万里,产生时代却基本相同,不存在谁影响谁的问题。
公元初几个世纪内,《罗摩衍那》才开始在西藏,新疆一带流传,而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已经问世,中国的白猿有了个简单的故事:“越王问相国范蠡手战之术,范蠡答曰:臣闻越有处女,国人称之,愿王请问手战之道也。于是乃请女,女将北见王,道逢老人,自称袁公,问女曰:闻子善为剑,得一观之乎?处女曰:妾不敢有所隐也,唯公所试。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枯槁,末折堕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节入之三,女因举杖击之,袁公飞上树,化为白猿。”这个白猿故事虽短,却已经具有故事性,传奇性、民族性。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能变化、由白猿而变人——袁公;二是善剑术;三是能够飞上树;四是能够现原形,“化为白猿”;五是逗处女玩、诙谐;六是知隐事——“闻子善为剑”。作为基因,袁公这些特点,在孙悟空的血液中,明显地存在着。从产生的时代看,袁公的故事出现在印度神猴尚未东传中原之前,当然是国货,而不是进口的,也不是中印文化的混血儿。
二、大相径庭的故事情节
三国时,哈奴曼的故事传入中原。季羡林教授说: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5卷第46个故事讲到一个国王名声远扬,他的舅舅是另一个国王,率兵来侵。他为了不让百姓受难,自动让国,与元妃逃往山林中。路上有一条龙把元妃劫走。龙逃走时碰到一只巨鸟。张翼塞径。它发出震电,把鸟打倒,逃回大海。国王失妃,四处寻觅,遇一猴王,猴王也被它的舅舅驱逐失国。两者结成好友。猕猴终于帮助国王斩龙救妃,复国为王。这个猴王就是哈奴曼。
这个故事虽然传到中原,影响并不大,中国白猿的故事仍然按着自己的特点发展。
(一)沿着“剑术”的特点发展。
《全国周书》卷40载:“受书黄石,意在王者之图;挥剑白猿,心存霸国之用。”卷16载;“圮桥取履,早见兵书;竹侏逢猿,偏知剑术。”《全唐文》卷40载:“桓桓大将,黄石老之兵符;赳赳武夫,白猿之剑术。”李白《赠张中丞》:“白猿传剑术,黄石借兵符。”这些资料说明,白猿故事是沿着“剑术”的特点在发展,而且和黄石老人赠张良兵符之事相提并论。
(二)沿着“历数”的特点发展。
东晋王嘉《拾遗记》卷八载:“周群妙闲算术谶说,游岷山采药,见一白猿,从绝峰而下,对群而立。群抽所佩书刀投猿,猿化一老翁(按:同《吴越春秋》的袁公)。握中有玉版长八寸(按:同《黄石兵书》)以授群。群问公是何年生?答曰:已衰迈也,忘其年月。犹忆轩辕之时,始学历数,风后、容成皆黄帝之史,就余授历术,至颛顼时,考定日月星辰之运,尤多差异。及春秋时,有子韦、子野、裨灶之徒,权略虽验,未得其门。迩来世代兴亡,不复可纪。因以相袭。至大汉时,有洛下闳,颇得其旨。群眼其言,更精勤算术,及考校年历之运,验于图纬知蜀应灭,及明年,归命奔吴。”这里白猿的历术与兵书(玉版)结合起来了,与《吴越春秋》的白猿一样,知隐事,能卜凶吉、兴亡。它还有一个特点:高寿。自轩辕始,便学历数,至周群时虽则“衰迈”,还有“绝峰而下”的功力,还不怕投去书刀的攻击,还有“化一老翁”的法力。
(三)沿着“精怪”的特点发展。
隋王度《古镜记》载:“勣得镜,遂行,不言所适,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谓度曰:此镜真宝物也。辞兄之后。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坛属日幕,遇一嵌岩,有一石室,可容三五人,勣栖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须眉皓而疲,称山公;一面阔、白须眉毛、黑而矮,称屯生。谓勣曰:何人斯居也?勣曰:寻幽探穴访奇者。二人坐与勣谈久,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勣疑其精怪,引乎潜后,开匣取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矮者化为龟,胡者比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猿身带白毛。”这里的白猿虽能变人,但仍属一般的山灵精怪,地位不高、道行不深,系左道旁门之属。
(四)沿着“猴性”的特点发展。
猿猴的特性是敏捷,机灵,善于攀援,蹦跳。明陈耀文编《天中记》卷60猿类引《树楦录》载:“唐王缙读书嵩山,看四叟携植来相访,自称木巢南、林大节、孙五蔚、面媚虬。高谈剧饮。既醉,俱化为猿,升木而去。”在《山海经》中他们善于“肆巧”“其妙无穷”;在《吴越春秋》中他们会飞;在《拾遗记》中他们会从“绝峰而下”,很有猴性。此外又表现了他们另外三个披性:善谈——“高谈”;善饮——“剧饮”;善攀援——“升木而去”。
唐以后的白猿故事,基本上是这几个特点的延伸和发展,孙悟空的形象,就是这些特点的聚合、丰富和升华。这些故事特点具有强烈的中国风味,与哈奴曼的故事大相径庭。
三、绝不一样的思想意识
哈奴曼是印度民间故事中的神猴,后来被拉进金沙净土,成了宣传佛教的工具。白猿则属于神仙精怪范围,带有道教色彩。从以下四个方面可以看出。
(一)白猿的由来。
道教修行者喜欢住深山、老林、洞穴。深居简出,与世隔绝。采药炼丹、不食烟火。时间长了,象野兽一样全身长毛。《列仙传》卷一载:神仙偓佺,“采药父也,好食松子,体毛数寸,能飞,行逐走马。”这种仙人象长了毛的猿猴。卷二又载:“古丈夫曰:我本凡人,初饵柏子,后食松脂,岁久凌虚,毛发绀绿。”凡人不食烟火,也象长了毛的猿猴。“毛女,在华阴山中,山客猎师,世世见之,形体生毛。”女人深山修炼也象长毛的猿猴了。三国曹植《辨道论》曰:“仙人者,傥猱猿之属,与世人得道化为仙人乎?”他怀疑仙人就是猿猴。仙人可以是猿猴,白猿也就可以是仙类了,东晋葛洪的《抱朴子》就这样说:“猿寿五百岁则变而为玃,千岁则变为老人。”这是道家用长生久视观念在解释猿变老人的道理。
白猿之毛为何白?明王修《君子堂日询手镜》载:“驯象邓指挥象,昔有山子,人获一猿来献,面黑身白,唯顶上有黑毛如指阔一缕。直至脊尽处。有人云,猿初生时黑,至百余岁渐成黄而为雌,又数百岁,方变为白。”王修用人的毛发由青变白的现象来解释,年轻的猿毛黑,年老的猿毛白。白猿就是老猿,老得连雄性的功能都消逝了,于是象雌性——长生不老仙矣!
(二)白猿的道术。
中国白猿有四大道术:一曰剑术,二曰历数,三曰变比,四曰天书。这些道术源于中国古代巫术。巫术是道术的母体。道术是巫术的升华。
剑是巫觋祭祀时常用的法器。巫觋祭祀有两个目的:一是祈福。二是禳灾。禳灾中就包括除妖捉怪、斩魔驱煞,这就需要一种斩妖的法器。巫觋们一般都是执一柄带有响环的短铜剑。方士,道士们继承了巫觋们的祭祀驱妖的仪式,同时也继承了这种法器——铜剑。到后来,也有用长剑的时候,如道士们登坛祭天、求雨时则披发、赤足、持长剑,指天画地,十分威风。民间的巫觋则仍然使用古时的铜短剑。《吴越春秋》中的袁公,便是巫觋法器的继承者——善剑术。
历数学包括天文、星象推算,阴阳八卦预测,卜凶问吉,天人感应等等,在古代是巫觋们的业务。后来方士、道士继承并加以发展。神仙是方士、道士奋斗的最终目标。凡是成了正道的神仙都会历数。能知过去未来之事。自猿会历数,说明他们也有仙气。
在古代,变化也是巫觋、方士、道士的绝招。他们经过修气功、内丹成就后,往往有些寒暑不侵,饮啖无恒,神行、预言、发气治病的特异功能。《庄子·逍遥游》载:“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凤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便是战国时期一些特异功能或幻术变化的信息,《墨子五行记》论变比之术载:“其法用药用符,乃能令人飞行上下,隐沦无方,含笑即为妇人,蹙面即为老翁、踞地即为小儿,执床即为林木……”《抱朴子·对俗》说:道术有“变形易貌,吞刀吐火,坐化立亡,兴云起雾,召致虫蛇……”等等。这些资料说明中国古代早就有变化的特异功能或夸大了的传说、神话。白猿变化为老人,老人变化为白猿,在现实生活中不存在。它是表演家的魔术,或者是道教信仲者根据民间传说想象、杜撰出来为道教服务的故事。
玉版就是天书、兵书之类的宝书。西汉司马迁《史记》中的黄石老人投给张良的兵书,就属此类。张良是道家人物,黄石公则是道家杜撰的仙人。《拾遗记》有所发展,让白猿直接授予周群玉版——天书。此后,道教信仰者便杜撰出很多有关天书的戏曲、说话,小说……或由白猿看守,或由白猿送予,或由白猿指导凡人获取等等。再后来,佛教徒也利用白猿,要他护送傅罗卜西天取经救母,还要他护送唐玄奘去西天取经书——天书、兵符的变种,白猿身上笼罩的道教色彩表明,他们是中华本土文化的产物。
(三)白猿的传奇
唐代出现一种新文体叫传奇。白猿故事在传奇中大量出现。传奇早期作品《白猿传》就是代表作,写六朝梁将欧阳纥携妻南征,深入险阻,白猿劫去其妻,使之怀孕。后纥与妻等定计,灌醉白猿而杀之,夺回其妻,生子即欧阳询。这类人畜交配的故事,六朝以前多有。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二载:“蜀中西南高山之上,有物与猴相类,长七尺,能作人行,善走逐人,名曰猳国,一名马化、或曰玃猨……伺道行妇女有美者,辄盗取将去……若有子者,辄抱送还其家。产子皆如人形。”这条资料颇象《白猿传》的原型,《白猿传》写得比较细致,却未脱离中国古白猿的传统特征:“彼好酒,往往致醉”。——善饮酒;“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善剑术;半昼往返数千里”——善跳跃;“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一读天书;“前此月生魄,石磴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能卜未来凶吉、善“历数”。这里也氤氲着明显的道教意识。“遍涔如铁”一语,是《白猿传》的新发明,后来成了“铜头铁额”猴行者的依据。
将中国古籍中的白猿的故事和《六度集经》中的神猴哈奴曼的故事相比,无论是产生的时代,选用的情节,以及思想意识,都不相同,他们是中印两个不同空间,不同国度,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孵化出来的不同艺术形象。各有自己的“血统”,互不相干,不存在谁派生谁的问题。
中篇 目连戏中的白猿
东晋以后,佛教如火如荼流传于神州大地,中国文化受其影响甚大。道教曾大量吸收佛门的经典、论述和戒律,将之改头换面,丰富自己;佛教也吸收了不少中国的固有文化,以适应中国的习俗,如道教的长生久视,擒妖捉怪;儒家的修身养性,伦理道德等等。具有道教色彩的白猿也被请进目连故事中,为佛门效劳。南宋时则嬗变为护送唐憎取经的猴行者、孙悟空。虽然如此,他们也只是中国白猿的佛教化,而不是佛门哈奴曼的中国化。
一、陕西《目连卷》中的白猿。
在《佛说盂兰盆经》、《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以及敦煌的目连变文中,都没有白猿。中国老百姓,说唱艺人,杂剧演员却认为目连(傅罗卜)去西方见佛救母,会遇上高山密林、豺狼虎豹、妖魔鬼怪,有诸多不便,必须要有几位陪护随行,才便于塑造人物,展开故事。谁是最佳的陪护候选者呢?当然是那种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似仙非仙的怪物——白猿。因为他本是高山密林中罕见之辈,行走如飞,善于攀援、敏捷聪慧,还通人性,善变化,只有用他,才能富有故事性、传奇性、刺激性。据陕西戏剧家黄笙闻先生研究,大约在五代、宋金之际,白猿便被请进目连宝卷、杂戏中,护送傅恒生(即傅罗卜)西行见佛救母。陕西连台本戏《目连卷》、《白猿脱甲》、《白猿盗桃》、《白猿拜师》便是在五代、宋金诸多白猿传说基础上发展并同目连救母故事相结合的产物。各地目连戏中均有《白猿开路》的关目。
《目连卷》中的白猿自称是瓦子山修炼千年的赤体妖怪。因想吃傅罗卜——傅恒生的肉而拦道抢劫,被达摩用法力收为目连(傅罗卜)弟子。他将拜师作为机遇,总想趁空偷袭恒生。这种野性、妖性、魔性与《白猿传》的白猿十分相似。达摩见他恶性未改,才使用紧箍咒语,强迫他皈依佛门。他从此改邪归正,被佛感化,虔诚奉佛,先在黑风山捧杀黑熊精,又向南海大师求得定风珠,去翠英山降伏罗刹女,说服铁扇公主,拜在恒生门下,用阴风宝扇退火帝火鸦,同保师尊跨过火焰山,被如来封赠“斗战胜佛。”
目连救母故事始于《佛说盂兰盆经》,但在新疆发现原文为梵语的《弥勒会见记》却说,救目连母亲出地狱者是摩利吉和天佛,目连并不在场,目连并未救母。《佛说盂兰盆经》并非“佛说”,而是西域僧人竺法护根据新疆古代盂兰盆的风俗习惯和新疆古代亲亲及中原孝道观念杜撰的伪经。里面没有猿猴的故事,与哈奴曼亦无关。自猿护送目连西天见佛的故事,则是在佛教流布的影响下,五代、宋金时的中国艺人们加进去的,其原型依然是中国白猿。理由有四:A、他自称“修炼千年”而为白猿,符合道教白猿成仙的理论;B、知道恒生(目连)肉吃了可以恒生——长生、久视,具有道教善历数,卜凶吉的本领;C、假装拜师,伺机偷袭恒生,具有中国白猿的聪明与狡黠。D、归正以后,保护师尊,一路降妖排难,具有儒家忠信意识。当然,《目连传》中的白猿形象已在秦汉白猿的基础上,有了很大的发展和丰富。故事更曲折,性格更鲜明,结构更复杂。白猿已成孙悟空的雏型,傅恒生已具有唐玄奘的主要品格,故事布局已具有《西游记》的基本框架。唯独没有哈奴曼的影子。
二、山西《白猿开路》中的白猿
前面提到的陕西《白猿脱甲》、《白猿盗桃》、《白猿拜师》等剧已散失,对白猿的情况无法详细了解。山西铙鼓杂戏中的《白猿开路》剧本犹存,使我们获得了较多的有关白猿的信息。此剧系宋元间作品。有一段白猿自白:
“自幼为妖胆气高,随时变化逞英豪。花果山前为帅首,水帘洞里聚群妖。不管远近妖魔怪,春夏秋冬日日朝。一卯不到打四十,两卯八十定不饶。外国王子来纳进,年年献奉拓黄袍。山后有个老仙长,寿活十万八千高。老猿拜他为师父,指我长生路一条。下海龙宫要宝贝,献出金箍棒一条。凡间耍笑无结果,三十三天走一遭。盗了玉皇平顶冠,又盗蓝田带一条。正遇王母蟠桃会,老君拿在炉里烧。烧了七七四十九,炼成铜头铁臂一身毛,老君搬开炉里看,一个筋斗不见了”。
这段自述与《西游记》更加接近了,但仍有不同之处。《西游记》中没有“盗了玉皇平顶冠,又盗蓝田带一条”,也不是“自幼”。随时”可以“变化”,而是从师学道之后才有七十二变化。其师也不是在“山后”。而是在漂过西海,远离南瞻部州的西牛贺洲。在剧中,白猿为目连护法开路时,已经是观音(男性)的弟子。他收沙和尚、杀乌龙精、战雌白龙,因战不过白鱼精的火符飞焰,才上龙虎山,请张天师遣温、马、关、雷公、电母和火帝真君(关羽)共同擒拿。将白鱼精降为目连僧的坐骑——龙马。这个白猿的自述为《西游记》中的猴王出世,大闹天宫提供了大量素材。
《目连卷》歌颂佛门达摩的神通,《白猿开路》则是歌颂道教的法力。可见五代、宋元时,佛、道二教都渗入于目连救母的故事之中,这为以后的《西游记》中既有“金沙佛地”的佛法无边,又有灵霄宝殿的势压乾坤的两个核心设计定了基调。《白猿开路》的故事仍然是中国人杜撰的目连救母,护法的白猿仍然是中国白猿的发展。亦与哈奴曼无关。
三、湖南《遣将擒猿》中的白猿
现在湖南祁剧、辰河戏《目连传》都有白猿护送目连的故事,其基本框架与明代郑之珍《劝善记》中自猿故事大致相同。祁剧白猿寿年很高:“吾乃周穆王时,军中自猿君子化为此身,历今千有余年”。他兽性十足会飞腾:“时乎居,则与群兽而共乐;时乎出,则乘云雾而飞腾。”他结交甚广,上达天庭:“天上瑶池金王母,已曾三让我蟠桃。”他神通甚大:“才离了碧云窝,早来到红尘道,放开了我的胸中胆,竖起了头上毛,吼一声天星乱落,顿一足地动山摇。山不怕高,水不怕深,又何愁野魅邪魔。凭着俺这一支乌龙棍棒,扫平了万里山河。”这个白猿的道教意识更浓,千有余年的高龄,与群兽共乐的野性,乘云雾飞腾的法力,上瑶池,见王母,三让桃等等,多是道教神仙和故事。这里没有剑,与山西白猿使用金箍棒一样,这里使用了一支“乌龙棍棒”。从这个白猿的身上,还可以看出隋唐前中国白猿所具有的由多种因素构成的气质。
祁剧白猿出洞之后,接着便是观音会同张天师遣将擒拿,给白猿戴上紧箍,咒语是“随嘛呢叭咪哞”,比江西目连戏中的咒语“波罗生吉利”更接近《西游记》。后面的故事是“白猿开路”、“过寒冰池”、“过火焰山”、“过烂沙河“擒沙和尚”,直到白猿抢径,目连“梅岭脱化”。这些都被后来的《西游记》吸收了。
川《目连》、闽《目连》、浙《目连》、皖《目连》中都有白猿的故事,白猿的基本特征前后大体相同:都具有白毛的外观、精怪的身份、变化的神通、取天书的痕迹、蹦跳的神奇功能、道教的思想意识等等,就是看不出这些老老少少,江南塞北的白猿与哈奴曼有什么相似之处。
下篇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的白猿
《西游记》是一部传统积累型小说,它是在民间艺人表演,文人墨客撰写的《大唐西域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简称《取经诗话》、《王母蟠桃会》、《陈光蕊江流和尚》、《鬼子母揭缽记》、《唐三藏西天取经》、《二郎醉射锁魔镜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杂剧》、《西游记杂剧》等唱本、话本、剧本、文本的基础上,由吴承恩溶汇,提炼,更新铸造而成的最早的雏形,学术界公认是《取经诗话》,孙悟空的雏形则是猴行者。猴行者的雏形又是谁呢?胡适认为是印度神猴,本文认为是中国白猿。
首先讨论印度神猴哈奴曼。胡适认为,猴行者的根本(雏形)是印度的哈奴曼的理由有四点。
(一)故事大体相同。“哈奴曼保护拉麻(按:罗摩)王子,征服了楞伽的敌人,夺回西姐(悉多),陪他们凯旋,回到阿约爹国。拉麻凯旋之后,感谢哈奴曼之功,赐他长生不老的幸福,也算成了‘正果’了。”(见胡适《西游记考证》下同)
(二)故事传进中国来了。“当第十世纪和第十一世纪之间(唐末宋初),另有一部《哈奴曼传奇》出现,是一部专记哈奴曼奇迹的戏剧,风行民间。中国同印度有了一千多年的文化上的密切交通,印度人来中国的不计其数,这样一桩伟大的哈奴曼故事是不会不传进中国来的。”
(三)两个猴子身份相近。“《取经诗话》里说,猴行者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花果山自然是猴子国。行者是八万四千猴子的王,与哈奴曼的身份也很相近。”
(四)两个猴子学问相近。《拉麻传》里说哈奴曼不但神通广大,而且学问渊深;他是一个文法大家;‘人都知道哈奴曼是第九位文法作者’。《取经诗话》里的猴行者初见时乃是一个白衣秀才,也许是这位文法大家堕落的变相呢!”
当年,胡适先生为我国古典小说的考证研究开拓了新局面。他治学严谨,在《西游记考证》中,虽然列举了许多论据,证明哈奴曼是猴行者的根本,但他毕竟只说这是一种“假定”。笔者认为,胡先生列举的理由尚有讨论的余地。
第一,两个故事都以猴王为主角,都助人成功,有相同之处。但具体故事情节则大相径庭。这种以猴为主,助人成功的故事,在《拾遗记》中早就露了端倪。至于《目连救母》戏剧中的白猿助人成功品德就更显著了。白猿和哈奴曼谁是猴行者的根本?这是不言而喻的。
第二,哈奴曼的故事是传进了中国,比如《六度集经》等。但是,故事比较粗糙,不详细,不具体。除了在佛经中偶尔出现,社会上知道的人并不多,影响不大,就象胡适博士这样的大学问家自己也不清楚,后来由于钢和泰博士(Baror A·von stael HoIstein)的指引才知道印度有个哈奴曼的猴子。《哈奴曼传奇》在印度民间风行,那是可能的。在中国是否也风行呢?缺乏、证据。一是无人见过此剧的译本,二是无资料记载此剧的内容和演出介绍。这就谈不上此剧对《取经诗话》会产生什么影响了。至于记载哈奴曼故事的《罗摩衍那》则是1980年后才由季羡林翻译在我国陆续出版。那就更不存在对《取经诗话》有什么影响了。
第三,猴子喜欢过群体生活。群体中有猴王。猴王管一大群猴子。这是自然界的普遍现象,印度猴王有一群猴部下,中国猴王也可以有一群猴部下。没有哈奴曼,中国也可以写出有猴部下的猴王来,因为中国的猴群有这一自然现象。
第四,哈奴曼有学问,《拾遗记》的白猿也有学问。这不足为奇。猴行者却与哈奴曼不同——不懂文法,也没写文章,仅神通广大而已。扯不到一块来。就是后来的孙悟空也并非唐宋八大家之属。
胡适著述甚多,无缘通读,不知他对哈奴曼还有何论述。单看《<西游记>考证》提出的四点理由,猴行者的根本是哈奴曼的“假定”很难成立。尤其是第二条理由,是建立在没有证据的基础上。
其次讨论《取经诗话》的猴行者。
猴行者的雏型是白猿。
目连戏在北宋时粉墨登场后,对文学艺术的影响很大。一是配合各地的春祈秋报,禳灾纳吉的目连戏在舞台上演出,成为各地的风俗习惯。二是被说话艺人接过去,或添油加醋,掺进黄巢、敫桂英等故事,越拉越长;或改头换面,将目连西天救母改成唐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于是,南宋时便有了话本《取经诗话》。这个话本的主要角色——猴行者的原型,便是由中国古代白猿嬗变而来的目连戏中的白猿。依据如下。
(一)毛发都白。中国古代人写精怪变化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什么颜色的精怪,变化人或变化物,其本来颜色不变。《取经诗话·过长坑大蛇岭第六》有个白虎精,变化为人时,则是“白衣妇人,身挂白罗衣,腰系白罗裙,手把白牡丹一朵,面如白莲。”一切都是白色。小白龙变白马,黑熊精变黑魔等都是如此。猴行者是《取经诗话》中的主角,是猿,变化为人时是“白衣秀才”。这就说明此猿不是黑猿、黄猿、棕色猿、而是白猿。
(二)寿年都高。白猿是上千年的老猴,白衣秀才猴行者说他自己“九度见黄河清”“历过世代万千年”。和《拾遗记》中那个白猿一样,是一个“忘其年月”的老白猿。
(三)法术都大。白猿会历数,未卜先知。猴行者亦知过去和天上之事,所以猴行者能带唐三藏入大梵天王水晶宫赴斋。
(四)身份相同。白猿是目连西方见佛救母的侍卫官,猴行者是唐三藏西天取经救东土众生的保镖者。身份完全一样。
(五)身体一样。《白猿传》传奇的白猿是“遍体皆如铁”,铙鼓杂戏《白猿开路》的白猿是“铜头钵臂一身毛”。猴行者的身体与他们一样:“铜头铁额猕猴王”,太宗后又封猴行者为。钢筋铁骨大圣。”
(六)故事相仿。白猿助目连见佛,猴行者助唐僧取经;白猿降沙和尚,猴行者降深沙神;白猿杀乌龙精,猴行者杀馗龙;白猿杀蛇精,猴行者过蚊子国;白猿过火焰山,猴行者“遇一道野火”,白猿降白鱼精,为目连坐骑;猴行者抽馗龙筋,系于唐僧腰间,“行步如飞”;白猿盗桃,猴行者亦于王母瑶池盗桃。
将白猿和哈奴曼比,谁是猴行者雏形呢?白猿——只有白猿。如果胡适先生当年重视到中国古籍中的白猿,看过陕西、山西、湖南等地古老的目连戏中的白猿,他或许也会改变自己的假定,而投白猿一票的。
结束语
因为:
1、印度哈奴曼的记载年代不在中国白猿记载之前;
2、在中国,白猿故事的流传在哈奴曼故事之前;
3、白猿具有道教意识在具有佛教意识之前;
4、白猿护送目连西天见佛救母的故事在猴行者护送唐僧西天见佛取经的故事之前;
5、《西游记》付梓远在中译本《罗摩衍那》付梓之前。
所以,本文认为:
1、是《西游记》吸取了目连戏的白猿及其故事,而不是目连戏吸取了《西游记》的孙悟空及其故事;
2、猴行者的“根本”——祖宗是白猿,而不是哈奴曼;
3、孙悟空是白猿的变异,是国货而不是进口的;
4、在佛教盛行的年代,孙悟空这个艺术形象受过印度神话、传说的某些影响,那是完全可能的,但只是枝枝叶叶的影响,而不是根或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