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为诗之流派”
古代不少文学理论家们,都曾谈到诗、词、曲一脉相承的关系。如臧晋叔《元曲选·序二》中指出:“诗变而词,词变而曲,其源本于一。”可见诗、词、曲是诗歌形式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演变。这里所说的“曲”,包括散曲和剧曲。戏曲作品的文学性与音乐性是密切结合的。因之,戏曲剧本的取材命意、情节结构等诸多方面,无不具有浓郁的诗的特性。而作为韵文的戏曲唱词,更可看作诗歌的一种。古人所说的“曲文”,指的也是唱词。
诗、词、曲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要讲求韵律和节奏,富于音乐性,因而在内容上是较诸散文更为凝练的文学语言。诗、词、散曲本来都是可供歌唱的,后来逐渐和音乐分家,才成了纯文学的形式。只有剧曲始终不能离开演唱,失掉与观众的联系;否则,也就失掉了戏剧的特性,成为案头文学了。因此,我们在谈到戏曲与诗歌的共性时,也不可忽略它们之间的差异。王骥德《曲律》中指出:“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文人而以词为曲也,误矣,必不可言曲也。”
清人黄周星总结前人的论述,从诗、词、曲三者的对比中,讲到作曲(文)的“三难”、“三易”。“三难”是:“协律一也,合调二也,字句天然三也。”“三易”则是:“可用衬字衬语,一也;一折之中,韵可重押,二也;方言俚语,皆可驱使,三也。是三者,皆诗文所无,而曲所有也。”概括起来,就是:诗词的格律,比曲严格;而曲文则要便于歌唱,通俗、自然。所谓三难、三易,显然是从剧场性的特点中派生出来的。可以说,剧曲是在舞台上、观众中活着的诗。这也是它与古典诗词的一个重要区别。因之,戏曲语言的格律以及关于通俗性的要求,总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不是一成不变的。近世地方戏曲的语言格律,较诸元代杂剧、明清传奇,取得了更大的自由;而对“字句天然”的标准,也与古人有了不同的理解。所以,戏曲创作中,语言艺术的成就不在“仿古”,而在善于化俗为雅,如同关汉卿、王实甫等艺术大师一样,从寻常口语中提炼诗情。
在谈到诗、词、曲的区别时,除了在诗歌的统一范畴中进行对比、衡量而外,更要看到,戏剧与诗歌作为两种不同的艺术种类,在艺术表现上,还有各自不同的美学要求。以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为例: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诗人送别朋友,一直望到帆影逐渐消失,眼前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江流。深厚的友谊,不尽惆怅的心理,从对孤帆、碧空、长江等景物的描述中,自然地流露出来,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首诗并不难懂。它所蕴蓄的丰富的感情,也须读者细心咀嚼才能体味。如果放在戏曲剧本中作为唱词,恐怕仍有未足,至少是不够酣畅。假如说,戏曲剧作的情节、结构是要求曲折的话;那么,它的语言(曲文)则更需要爽利明快,贵直不贵曲,这和诗词的崇尚典雅蕴藉是有所不同的。湘剧《琵琶记·描容上路》中,张广才送别赵五娘时,有一个脍炙人口的唱段:
五娘儿,免悲伤,使得老汉痛断肠。两下分别在阳关上,言来语去话又长。注意未晚先投宿,鸡鸣必须看天光。逢桥涉水须仔细,行船过渡莫慌张。口干莫饮泉中水,走到人家讨茶汤。本当不要儿上京往,女子无夫屋无梁。心中恼恨不孝蔡郎,贪恋荣华不思故乡,父母死不奔丧,还要儿女流之辈,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独自一人找上帝邦,但愿儿夫妇早相会,身得荣耀替祖争光。莫使老汉倚门望,休使为公挂肚肠。老汉今年七十上,可以比风前烛、瓦上霜,老天爷若保我的寿命长,看得到你们妻荣夫贵早回故乡。愁只愁此去山又高、路又长,儿的鞋儿弓、足又小,山高路长、鞋弓足小怎能行上,儿呵,何日里挨得到帝邦!似这等对景悲,对景伤,对景好悲伤,悲伤愁断肠,泪洒西风落两行!
充分发挥高腔剧种“滚唱”的特点,极力铺陈,将这位古道热肠的长者对赵五娘无微不至的关怀,搿开了,揉碎了,倾诉得淋漓尽致,几乎不嫌其直,不嫌其露,字字句句,渗入赵五娘和观众的心中。当然,我们不必以李白的著名诗篇与之比较,说短道长;但是,由此是否也可看出曲与诗在艺术表现上的某些不同?
王实甫《西厢记》第五本第四折中,莺莺终于和张生重逢了。见面时,莺莺的唱词是。
沉醉东风]不见时准备着千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短叹长吁。他急攘攘却才来,我羞答答怎生觑。将腹中愁恰待申诉,及至相逢一句也无。只道个“先生万福”。
明代的评点家认为这和宋代诗人尤袤的诗句“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的意境是接近的,亲友久别重逢,要说的话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谈起才好,情意的充沛反倒造成了语言的窘涩。尤袤的一联好句,把这种情景真切而又经济地传达出来了,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的余地。在曲文中,却要扩充、引申,将其蕴含的戏剧性的因素加以发挥。周德清《中原音韵》在对一首小令[梧叶儿]的评语中说:“如此方是乐府。音如破竹,语尽意尽,冠绝诸词”。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音节的浏亮以外,他还提出了“语尽意尽”作为写作“乐府”的一条原则。这和诗人们对诗歌的看法显然有些出入。
戏曲语言并不排斥含蓄。田汉《白蛇传》中,白蛇经过在金山寺与法海的一番苦战,重到当年与许仙初遇的断桥,唱道:“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短短两句唱词,感情的容量非常丰富,观众可以联想到白蛇为追求人世爱情,经历了多少磨难。“言有尽而意无穷”,是浓缩的诗的语言。但是,到了《断桥》一折,还是要在白蛇与许仙重逢时,从夫妻纠葛中,尽情揭示白蛇的内心世界。不尽则不足以满足观众欣赏和剧场演出的需要。《琵琶记》第二十四出(《祝发卖葬》),赵五娘剪发埋葬翁父的唱段是很受后人称赞的:
香罗带]一从鸾凤分,谁梳鬓云?妆台不临生暗尘,那更钗梳首饰典无存也,头发,是我耽阁你,度青春。如今又剪你,资送老亲。剪发伤情也,只怨着结发薄幸的人。
(剪又放介)(唱)
(前腔)思量薄幸人,辜奴此身,欲剪未剪教我珠泪零。我当初早披剃入空门也,做个尼姑去,今日免艰辛。只一件,只有我的头发恁的,少什么嫁人的,珠固翠簇兰麝熏。呀!似这般光景,我的身死,骨自无埋处,说什么头发愚妇人!
(介)(前腔)堪怜愚妇人,单身又贫。我待不剪你头发卖呵,开口告人羞怎忍。我待剪呵,金刀下处应心疼也。休休,却将堆鸦髻,舞鸾鬓,与鸟鸟报答,白发的亲。教人道雾鬓鬟女,断送他霜鬟雪鬓人。[剪介]
欲剪未剪,翻吟覆吟。从头上青丝,引出无穷的感慨:由妆台的尘土,想到自己被耽搁了的青春;对丈夫薄倖的埋怨,却是从“头发,是我耽阁你,度青春”的自谴中,委宛地流露出来的;她想到不如当初早些披剃,遁入空门,倒可省却今天的许多烦恼;然而,许多同龄少妇,她们的头发却为什么并不缺少珠围翠簇、兰麝熏香?最后,归结到身自不保,还发什么呆,爱惜什么头发呢?……将五娘这时的心境层层剖出,酣畅淋漓,但何尝没有余味?
剧词不仅要表达某种意境,更要细致地刻画人物,展开冲突。豫剧《小二黑结婚》有段对唱,与唐人杜秋娘《金缕衣》有些相近。女主角小芹的女友小蓉劝她及早向小二黑表白爱情,免生枝节,小芹却不好意思承认。这样的话,年轻的姑娘不大容易说得出口,剧中采用了比喻的手段:
小蓉 树上的柿子圆又圆,
好看好吃比糖甜,
压的枝头拖到地,
树枝伸到你面前。
要摘你就快点摘,
迟一天不如早一天,
过了白露寒霜降,
打落了柿子后悔也难。
小芹 七月的桃,八月的梨,
九月的柿子红了皮。
谁家的柿子谁去摘,
我没有柿子着的什么急?
《金缕衣》诗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两者的意境、语言和表现手法都有些相似之处,不知是巧合还是剧作者有所借鉴。然而,我们看到,诗歌的内容相对说来是静止的,而剧词则处于动势。它不仅刻画了两位少女生跳活泼的性格,也推进了剧情的发展。这段对唱带有明显的民歌风味(《金缕衣》属乐府曲词,也是当时的通俗文艺),与《小二黑结婚》全剧的艺术风格以及农村姑娘小芹、小蓉的艺术形象是谐调的。民歌、说唱与戏曲语言的关系也是很密切的。戏曲艺术从这些兄弟艺术中吸取丰富的表现方法,甚至融汇它们的艺术语言,但总是要加以改造,使之适应戏剧的要求。
关汉卿的名著《关大王单刀会》第四折关羽的唱段,就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吸取了营养:
[双调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春社。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苏轼的原作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了。关作不仅吸取了[念奴娇]的某些语言,在艺术风格上,也有那种铜琶铁板、引吭高歌的气概。不同之处在于关汉卿是相当准确地摹绘了剧中人物关羽的精神世界。这不是后世词人的对景伤怀,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剧中人物的性格语言。字字句句,都是亲历过赤壁战争的关羽抚今思昔的感慨,也流露了他此去单刀赴会的大无畏的精神。剧词将这位身经百战的英雄的过去、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将来,有机地贯串起来,把观众带进了戏剧冲突的氛围,人物的气度、胸怀跃然纸上。运用唱词塑造人物,《单刀会》的成就非常突出。虽然它不能像散文那样刻画入微,刀法细腻,但感情的凝重,形象的浑厚,也未必是前者所能及的。这是性格化的戏剧的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