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首页剧种大观戏剧人物戏剧图片戏剧知识戏剧音频戏剧视频
剧目荟萃戏剧研究戏剧获奖戏剧机构唱词剧本曲谱艺坛轶事
检索词
您所在的位置:首页-->戏剧文献-->戏剧研究-->文章
沈从文湘西小说与傩文化

谭璐

  傩,属于巫文化的范畴,是源于远古的一种驱鬼逐疫、祈福禳灾的祭祀性巫术活动。《周礼·夏官》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率百隶而时难(傩),以索室驱疫。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殴方良(魑魅)”从其诞生的上古时代至今,“傩”作为一种原始宗教仪式,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一种以巫鬼意识为核心的中国民间十分广泛的民间信仰和民俗文化。傩文化深深地浸润到民间,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状态。

  地处云贵高原东部边缘的湘西,自古是我国巫傩文化盛行的地区。明代,顾景星在《蕲州志》中记湖南、湖北一带“楚俗尚鬼,而傩尤甚”。居住在湘西的人们,他们以洪水故事中的兄妹二人为傩神,称为傩公傩母。“凡遇人口不安,六畜不旺,五谷不丰,财运不佳,瘟疫盛行,以及其他灾厄、口角或见了怪异现象等等,经巫师卜知犯了傩神,就要许愿酬傩。此外,如果没有子女的要求子,也只要求傩神,经巫师卜年平安无事,也是傩神之赐,都要许愿酬傩。”[1](P178)多少年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坚信行走于人、神、鬼之间的“傩坛巫师”能给他们带来祝福,能驱走作祟于人的鬼魅魍魉……苗族作家沈从文就是在这片神奇的湘西民间炽热的傩信仰,正是这种“巫师戴面舞搓搓,岁宴乡风竟逐傩”的民风民俗为沈从文湘西题材的小说创作增添了神秘而浪漫的色彩。傩文化是解读沈从文湘西小说不可或缺的视角。

  

  从湘西凤凰古城走出的苗族作家沈从文深刻地认识到,在湘西人心中傩神“是人们生活中的寄托与安慰,地位崇高,人人顶礼膜拜”。要触及这块土地,描写湘西人事“傩文化”是不可或缺的。因而从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中但凡年轻俊朗、品质纯良的湘西男子,沈从文多爱在其姓名中加入“傩”字,使主人公的形象带有一种神性气质。例如,《边城》中的“二老”傩佑,《月下小景》中的小寨主傩送。除此之外,在沈从文的湘西题材小说中常常穿插有一些傩俗:湘西人问病求医;一年中为山神献寿;冬十腊月里酬傩神的还愿戏……这些丰富的民俗事相无不与“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说这些傩俗只是作品中零散的点缀和穿插,那么作品中完整的傩事场面描写则更为直观的为我们提供了一副生动鲜活的信傩、崇傩图景。

  《凤子》之中“神之再现”一章详尽地描述了一场谢土还愿的傩事活动。从傩事活动前众人忙碌准备的情景到巫师请神、献牲、奠酒、上表的法事活动,以及众人娱神、送神的场面,作者都进行了详尽的描述。试想一下:在身穿鲜红如血缎袍,手执铜剑、牛角的巫师的带领下,几百号人去感受神仙降临,鬼魅逃离的喜悦。牛角法号的呜呜声,巫师刀剑挥舞的沙沙声,巫师喃喃的咒语声……这是一幅多么神秘、庄严、壮观的景象。有人说“傩事活动是人们感情宣泻,心灵解脱的突破口,通过它来得到内心平静和感情的满足,其内部蕴涵着一种生命的驱动力。”[2](P68)正是这一派傩坛巫音唤醒了徘徊于人们心底的生命活力。在这一套交纳着庄严与诙谐“祭中有戏,戏中有祭”的傩事活动中,这一群“傩”的信徒将我们带入了一个神秘、幻想、浪漫的世界。在这个弥漫着原始古朴气息的世界里,民心的纯朴,以及人们诠释生命,感受生命的独特方式令我们慨叹不已。也难怪在看到这一场傩事活动之后“城里的客人”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看看刚才的仪式,我才明白神之存在,依然如故……神就存在于全体。在那光景中我俨然见到你们那个神。”[3](P387)沈从文不仅巧妙地借湘西人的傩信仰展现了一个绚丽、奇异、富有神秘气息与幻想意识、原始古朴的湘西世界,而且成功地塑造了傩事人物形象——神巫。一方面神巫是傩祭仪式的执行者,具有沟通人、鬼、神的功能;另一方面,神巫又是正直青春之年的美男子,是花帕族女子心中的大众情人。他身上体现了神性与人性的统一。

  正是这位青春之年的神巫,面对众女子的痴心爱慕以及如蜜的歌声,却坚守着自己博爱的堡垒不肯倾心于某一人。然而这位“美丽如鹿骄傲如鹤的神的仆人”在面对一位“黑睛白仁象用宝石作成”的祈愿女子时,“他把声音变成夏夜一样温柔”,此时此刻他“博爱”的堡垒在这双美目的注视下倒塌了。“他再也不能把世界上无数女子对他倾心的事引为快乐,却甘心情愿自己对一个女人倾心来接受烦恼了。”众多能够唱着如蜜情歌美丽热情的花帕族女子没能得到神巫的爱,一个不能言说的哑女却俘获了神巫的心。神巫之爱爱在何处?哑女之美美在哪里?在这里美与爱和谐地统一在“神秘”二字上。众女子的爱因大胆炽热失去了神秘之美;哑女因无法言说成就了神秘之美;神巫从她含泪的双目中发掘了神秘之美。神巫爱上哑女这一看似反常的行动却正好符合他浪漫、神秘的神性气质。正如花帕族女子所想:“但在一切女人心中,有凭有据的神只应有一个,就是这神巫,他才是福,因为有完美的身体和高尚的灵魂。”[4](P254)在傩信仰的人群中没有经神的灵魂更“高尚的灵魂”,在人间亦只有“神之奴仆”神巫才具有这“高尚的灵魂”。在傩信仰的土地上,傩神的代言人巫师是不同于其他人的“阴阳两通”的人。在人们心中,巫师肉体虽为凡胎脱骨,但灵魂却超凡脱俗,能往返于人世神鬼两个世界,沟通人与鬼神的爱憎、好恶、追求、感情;传递与鬼神之间的信息,成就一套“通神遣鬼”的法术,因而人们非常崇敬他们,迷信他们。认为巫师都是受了“精灵”点化,从而获得了神秘性、神圣性[5](P129)。神巫的高尚正因他的神性气质而来,年轻俊美的外在美及其神性气质的内在美完美的结合于神巫身上。倘若抽去神巫身上由傩文化带来的神性气质,再怎么年轻俊美的外表亦没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令众女子痴迷不已。花帕族女子所痴迷的除了男巫俊朗的外貌,她们更痴迷男巫的神性气质,更痴迷男巫身上释放的傩信仰的光芒。当然对神秘之美的追求固然是傩信仰赋予神巫的独特精神品性,但这其中也不乏作者个人的艺术追求。作者借傩事人物神巫身上体现出的健壮阳刚的人性美与神秘原始的神性美,表达了对自然人性的推崇、敬仰,对艺术化理想人生境界的追求。

  民俗的主体是人,是民俗养成中的群体和个人。作为信仰民俗的“傩”紧密伴随着湘西的人生“始终对人的日常生活、行动、思想、感情等等发挥着或支配、或引导、或影响的作用”[6](P133)沈从文笔下塑造的湘西儿女作为傩信仰的主体,身上留下了傩文化深深地印痕。

  “巫术是建立在联想之上而以人类的智慧为基础的一种能力。”[7](P121)在祈福禳灾的巫傩活动中,对神仙鬼怪,对超自然力量的感知大大的刺激了人们的幻想、联想、想象能力。傩事活动与傩信仰激发、诱导着湘西人的想象力。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人物,尤其是女性太多带有爱幻想的品性。“不论她们过的日子如何平淡而单纯,在生命中信然有一种幻异情感……”[8](P297)三三、萧萧、翠翠这些湘西少女,正处于爱做梦的年纪,心中装着对城市生活、对女学生、对未来的憧憬。“她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在幻想中得到快乐……”小寨主与情不正是带着对幻想中“最公平的世界”———“空中与地底”的寻觅走向徇情之路的吗?

  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浪漫主义诗人屈原,就是从“巫鬼文化”这口古井中、汲取新鲜透明的泉水写成了《九歌》。生活在这口古井边的湘西儿女因“巫傩文化”的长期滋养,天然具有一种浪漫的气质。年轻壮美的豹子预备送给自己情人的礼物,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羊。小寨主与情人在夏末初秋的夜晚,在明月朗照下的碉堡边,在无数野花铺就的大青石板上“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对方的力,得到了对方的爱。”秋后油坊停工的日子,无论多远的笛声,只要五明把笛子一吹,阿黑就像一匹小花鹿跑到了猎人的身边来了。美丽如岳云的傩送站在翠翠家渡口对溪高崖上动情地唱了半夜的情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专把灵魂轻轻地浮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在香草鲜花的崖头洞中,用最美的歌声用最炽热的方式爱与恨的其他湘西儿女。白羊、野花、月夜、笛声、歌声……富有灵气的自然风物与年轻人挚烈的感情结合,浪漫的气息萦绕在整个湘西大地上。

  

  阅读沈从文湘西题材作品,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作者的湘西题材小说与傩文化有如此密切的联系呢?

  首先,这与作家的生活经历有很大关系。从1902年出生于湘西凤凰县到1923年去北京“找理想,读点书”,沈从文在湘西度过了他的童年、青少年时期。童年时的沈从文“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却不需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9](P8~9)就为着这个原因沈从文常常逃学,用孩子奇特的眼睛去感受现实生活的大书给他的乐趣。小小年纪的他常跑到十里长宁哨苗乡场集上看苗人“讨论价钱盟神发誓的样子”,听苗人谈到猎取豹子老虎的种种危险经历,还常看到“长眉秀目脸儿极白奶头高肿的青年苗族女人。”幼年时的所见所闻深深的印在沈从文的记忆深处。随后几年在怀化、辰州等地的生活进一步丰富了他的湘西生活经历。湘西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这其中自然也包含着傩文化)就这样扎根于沈从文的心灵深处,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个人气质及其思维方式。特别是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经历了城市人的虚假伪善之后,儿时的故乡、淳朴的湘西人事化作浓浓思乡情萦绕于心。这也难怪作家在八十高龄重返故里,听到古老的乡土剧种“傩堂戏”清唱,激动得老泪纵横,当即为在座的友人讲解这久违的“楚音”。正是这古老的“傩堂戏”让作家心中积聚了几十年的思乡之情奔涌而出;正是这古老的“傩堂戏”让这位一生一世以“乡下人”自谦的耄耋老人,湘西游子找回了根!

  其次,作家的文学理想也促成了湘西小说中“傩”文化因子的存在。沈从文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学理想与创作准则“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清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10](P106)。沈从文坚持把文学创作置于一个不受时代、社会风气支配的完全自由的环境中去。不肯附和别人把文学当成政治的工具,执意在自己的文学土地上建构“人性”魅力。神秘原始、封闭半封闭的湘西才是“人性”神祗的理想栖居地。“傩”作为湘西人心目中普遍存在的信仰文化,起着在精神方面维持湘西原始、古朴、封闭半封闭状态的作用。它在湘西人心中筑起了一道不受时代,不受社会风气支配的屏,使自然的人性有一个自由、安宁的存在环境。沈从文要在湘西世界里找到“人性”得以自由、得以自然的深层根基,傩文化是他不二的选择。傩文化与“人性”的融洽结合使得沈从文造希腊小庙的文学理想与准则得以实现。正是在浸润着傩文化的湘西人事上,沈从文的文学理想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最后,傩文化是源自古老巫术的文化,是过去的文化。在这种过去的文化中不可避免的包含着愚味、落后的因子。然而也正是这种过去的文化保存了自然人性。这种人性正是被物质利益与机械文明重重包裹的城市文明所失落的,或是不具备的。生活在城市中的“乡下人”沈从文在这一群丧失了自然人性的城市“阉人”中找不到他所喜欢的“不在小利小害上打算计较,不拘于物质搜取与人世毁誉,他能硬起脊梁,笔直走他要走的道路”[11](P333)的人。感受不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1](P353)于是他将自己对现实世界的否定转化为对湘西社会中傩文化所承载的自然人性世界的向往。他想从这种古老的文化中,寻找到疗治现代社会人性恶瘤的良方。他力图借湘西小说的创作从原始的、落后的傩文化中提取现代社会所缺失的东西。表达了他“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人民族争生存权利”[10](P141)的愿望。在这儿,傩文化岂只是作为背景、作为内容、作为对象而存在,它是一种载体,是一种象征。它载负着作者“燃烧的情感,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的倾心,康健诚实的赞颂,以及对于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

来源:《湖北民族学院学报》  
湘ICP备000012 版权所有 湖南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