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拟对“梅山”地域的“梅山神祭”现象作一番认真的梳理和探讨,重新认识“梅山文化”的内涵和本质。
一、梅山与“梅山蛮”
梅山,是一个历史的地域名称。指今天的洞庭湖以南,南岭山脉以北,湘、沅二水之间成西南一东北走向的资水流域一雪峰山区。土地面积近5万平方公里。
“梅山蛮”,是秦汉“长沙蛮”和魏晋南北朝”湘州蛮”的一部分。主要分布在唐时的益阳、湘乡、邵阳等县,即今益阳赫山、宁乡、安化、新化、娄底、涟源等区、县。因安化境内的梅山而得名。梅山蛮“旧不通中国”,自唐末、五代以来,这一地区由被称为“莫徭”的瑶族人民所居住。随着汉族中原文化的不断南下,洞庭湖南平原和湘江、资江流域均已开发,地处湘中的梅山狩猎文明,必与后来居上的农耕文明发生冲突。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八十》载:唐乾宁四年(公元879年),“邵州牧蒋勋起兵,连梅山蛮寇潭州”;五代梁末帝贞明四年(公元918年),“梅山蛮寇邵州,楚将樊须击走之”。《宋史》传第四十七:“(范子奇)言:‘梅山蛮恃险为边患,宜拓取之。’后章惇开五溪,议由此起”。《西南溪峒诸蛮下》载:开宝八年(公元975年),梅山蛮一度犯邵州武冈、潭州长沙。太平兴国元年(公元976年),北宋太宗在平定南唐之后,派兵进攻梅山,俘斩峒民数千,激起峒民的反抗。次年,梅山峒民在左甲首领扶汉阳率领下,攻打北宋边界。宋太宗令客省使翟守素调潭州兵镇压,俘斩峒民二万,仍未使“梅山蛮”屈服。“梅山蛮”长期居住山林,勇猛顽强。历代统治者想用武力征服他们,但都没能成功。宋仁宗开始改变对“梅山蛮”的政策,庆历七年(公元1047年),潭州知州刘元瑜派人入梅山,招抚峒民四百余人。嘉佑末年(公元1063年),益阳知县张颉向朝廷建议开拓经营梅山,取消不准峒民耕种与益阳接界之地的禁约。宋神宗熙宁年间,通过王安石的改革,国力增强,“天子用兵以威四方”,决意开疆拓土,解决南蛮之患。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湖南转运副使范子奇奏请朝廷,对“梅山蛮”“宜臣属而郡县之”。蔡煜继为湖南转运副使后,又奏请朝廷,主张“变徭为汉”,对“梅山蛮”“使为士民,口授其田,略为贷助,使业其生,建邑置吏,使知有政”。宋神宗采纳臣下的意见,决定对“梅山蛮”实行怀柔政策,派专使进山言和。熙宁五年,潭州知州潘夙、湖南转运副使蔡煜等受命和平解决梅山问题。他们委托武冈县尹郭祥正等,分别与梅山各峒首领磋商,终于取得大部分首领的默许。这年十一月,梅山正式归附北宋中央王朝。北宋在梅山设立二邑,上梅山筑一邑,命名“新化”,取“王化之新地”之意;下梅山筑一邑,命名“安化”,取“人安德化”之意。上下梅山建立佛寺,以“熙宁”二字命名,新化建“承熙寺”、安化建“启宁寺”。章惇先后作《开梅山歌》和《出梅山歌》,形象地记录了这段历史。其中“不持寸刃得地一千里,王道荡荡尧为天”之句,也没有掩盖“瑶酋长逃逋”的事实。瑶民自宋太宗调兵镇压,“俘斩峒民二万”之后,就开始“逃逋”,向南迁徙。伍新福《长沙蛮初考》:“瑶族的先民们在梅山地区生活的时间很长,从宋‘开’梅山后才大规模向南迁徙,故至今瑶族人民的生活习俗有不少同‘梅山’有关。如湘、粤、桂的瑶族,都广泛奉行‘梅山教’。瑶族巫歌中有这样的传说,……宋朝皇帝派兵打开梅山之后,梅山三洞的三兄弟逃难前曾分竹子作为纪念,上洞分得蔸,以后是打惇的(巫师),中洞分得竹杆,以架船为生,下洞分得竹尖,是养湖鸭子的。现在湖南很多地方养湖鸭子的人,都敬奉梅山神。”(《湖南瑶族源流》第57页,岳麓书社2001年版)
自宋之后,移民运动不断,元末形成一种声势,至清中期结束,其间高潮迭起。
据专家根据族谱和方志考证:湖南、湖北移民的地理特征非常鲜明:迁入今湖南、湖北的移民来自江西、安徽、江苏、浙江等十四个省区。其中,江西又占移民总数的90%。两湖向外移民,其迁入地有四川、贵州、云南、广西等八省。因此,当时有“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之说。在这种大规模的迁入与迁出的同向运动中,世代居住在梅山地区的瑶人终于离开了梅山,向湘南、湘西南,乃至两广、贵州、甚至海外迁徙。据《续资治通鉴》记述,梅山土著有“扶、苏、石、卜”四大姓。二十世纪末,有人开始对新化、冷水江、涟源、新邵、隆回等古属上梅山的县市和下梅山的安化县进行田野调查,发现这些地方,几乎是上了百人的姓氏都修族谱。特别是新化县1991年的《县志》上记载的267名姓氏,百人以上的110来个,修了族谱的竟达705个。这105个姓氏,100%自述为汉族移民后裔;其中88%自述是从江西迁过来的。“土著”中的苏、扶二姓也自称移民,而且有根有据,不容置疑。后来他们还访问过几个姓卜和姓石的家族,均异口同声地自称为“汉族”:祖上从江西迁过来的。(转引自郭兆祥《中国梅山文化》)。至今,新化人仍然还有“江西老表”之雅称;而2004年全国第五次人口普查资料表明,在安化全境居民中,已经没有一户瑶民。梅山的瑶人去了何方?在依然存世的“梅山神祭”的仪式和信仰中,我们应该能够找到答案。
二、梅山神
1、汉人供奉的“张五郎”
梅山人奉信巫教,他们祭祀之神是祖师张五郎,亦称梅山教教主。《梅山咒》“翻坛咒”中有一段对张五郎的介绍:“奉请翻坛张五郎,梅山祖师降坛场。要知五郎身出处,便是青州大府堂。元和年间九月九,生下翻坛张五郎,一十二岁去拜法,三十六岁转回乡。行在龙虎山前过,仔细思量无座场。此间有只黄樟树,春日热,夏日凉,鸣一角声天地动,吹倒樟树叶翻黄。大郎当即斗不过,五郎斗法便高强,便把菜篮来担水,菜篮担水洒坛场。左脚头上顶碗水,右脚头上一炉香。家家户户有名号,处处坛前有旗枪。不论坛神并庙社,不论师道降坛场。弟子虔诚来相请,唯愿翻坛五郎亲降临。”称为青州的城市在我国历史上不止—处,但在唐宋至明清时代,却只山东益都。山东府城有大府、小府之分:12000人为小府城和大县城、25000人为大府城。元和年是唐宪宗年号,始于806年。这段“梅山翻坛咒”,告诉我们:张五郎是唐代山东青州人,12岁学法,16岁至道教圣地江西龙虎山,是梅山教的开坛祖师。巫师咒辞,在漫长的口传心授传承历史中,常常发生变异,可信度极低;而有文字相传的记录相对比较可靠。幸好安化藉人士张式弘在《梅山猎俗》一文中提供了这样一个记录:至今保存在安化民间的清乾隆十八年文元堂重刊的《显法白蛇海游记》手抄本上有一段与“翻坛咒”十分吻合的叙述。说张五郎,乃雍州(今陕西甘肃青海一带)人氏,亦闾山九郎(当时巫教教主)弟子。五郎名世魁,唐敬宗年间(公元825年)赴试得中,选任山东青州知府。妻为黑虎精所掳,乃赴闾山从九郎学法,杀虎报仇。
这里,为我们提供了几条有价值的信息:(1)、张五郎名张世魁,曾为青州知府;(2)、后学巫教,杀虎报仇;(3)、提到了一部题为《显法白蛇海游记》的著作。
凭着这些信息,我们又找到了江西刘晓迎所撰的《永安市黄景山万福堂大腔傀儡戏与还愿仪式概述》一文。文中提到了众多的傩坛还愿剧目,其中就有《海游记》。《海游记》,全本十场,是出冲傩还愿时演出的神话剧。据作者介绍,此剧抄本末页落款处有“光绪癸未玖年春月立,子桂抄集、皇君记全本”字样,为万福堂前辈艺人于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之过录本,距今已有118年的历史。《海游记》的剧中情节为:宋朝仁宗皇帝时期,包文拯左相、郭正右相辅佐朝政。有一天,坐在普陀山梳妆的观音佛母,一根白头发掉落于海中,即变成一条大白蛇,吃人无数,为害人间。梳揭(子)下去变成老虎精,日后与白蛇结为夫妇。民间有一张氏人家,因父母早亡,只剩下独生子,叫张世魁,这年上京赶考,郭正相爷主考,张世魁中了头名状元,相爷膝下一女,名月英,相爷便将女儿配与状元为妻。相爷上朝奏旨,仁宗旨封月英为一品夫人,加封世魁洪州(江西南昌)上任为官。谁知起程行到半途,被三诸岭大王将月英擒去,世魁无奈,上到庐山习法解救。庐山许九郎仙师赐他三道灵符,开符烧大王,不想连月英一道烧死,幸亏太白金星下凡救活月英。世魁夫妻遂往庐山拜谢仙师,仙师留官,封世魁作五郎大将,月英为救难夫人。历史上是否真有状元张世魁其人呢?据《唐人文化网》的《中国历代状元统计表》载:中国历代开科745次、录取状元638名,其中张姓状元42名(其中唐代148,张姓4人;五代十国24人,张姓1人,宋代118人,张姓9人;辽代56人,张姓11人;金代39人,张姓4人;元代32人,张姓4人;明代90人,张姓5人;清代114人,张姓4人),但没有一人的名、或字、或事迹与《海游记》等民间文本相同或相近。至此,我们可以作出如下一些推断:(1)、“梅山神”张五郎的原型为张世魁,他曾经为官,后弃官上山习法,为民间所尊奉。(2)、张世魁为解救妻子,曾与虎斗,是一位救难之神、保护之神,也就是一位傩神。其妻子亦为“救难夫人”。(3)、张五郎首先为江西人所供奉,随着江西人入湘进梅山,“五郎大将”逐渐演变成为“梅山神”,梅山神与当地的生产、生活方式相结合,逐渐被视为“狩猎神”。在长期供奉的过程中,张五郎不断增强神性成为梅山祖师。他不但是狩猎的能手,开山修路的巧匠,抗击外侵的英雄,而且他还“长着一双反脚,倒立行走,飞禽走兽都是他的传令兵”。(参见马铁鹰《神奇的梅山文化》)
2、会同傩祭中的梅山神
怀化市会同县山民所崇奉的“梅山神”是一个群体,有上洞梅山胡大王、中洞梅山李大王、下洞梅山赵大王、梅山大王的儿子九郎太子、翻坛倒洞张五郎、下洞娘娘,以及梅山猖兵。
首先,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下洞娘娘”。
在会同傩戏“杠菩萨”《送下洞》中,下洞娘娘是一位有着曲折经历的女神。下洞娘娘,田姓,江西泰和县人,丑年丑月丑日丑时生。只因梳有两条丫角小辫,所以又称丫角娘娘或丫角小妹。丫角小妹有姐姐二人,大姐嫁到了岳州,二姐嫁到了鼎州;她自己则嫁到了辰州张家。张公家门兴旺,九代不分家。下洞娘娘进门之后,终日吵吵闹闹,用开水烫死了张家的摇钱树。张公无奈,应允分家,丫角小妹因此被称为“捣家精”。丫角小妹不得人心,被赶出家门,回到娘家。不久,天遭大旱,草木皆枯,百姓饿死。丫角小妹见到百姓困苦,即沿途乞讨进京,向君王报告灾情,君王终于下旨救灾。丫角小妹在回家的路上,三天未沾水和米,终于客死他乡。玉帝见丫角小妹为民请命有功,遂敕封她为下洞娘娘。
据称,《送下洞》是冲傩时的重要关目。凡有家门不和顺者,就被认为是下洞娘娘作祟,要请巫师将下洞娘娘送走。在这里,下洞娘娘似乎就是一位邪神。
同样,在会同傩戏“杠菩萨”《杠梅山》中,“梅山”更是一位“邪王”。这里的山民,凡遭不测,就被认为是受到厉鬼侵害,必请巫师酬祭梅山神。巫师在傩坛上演出《杠梅山》时,先后扮作吊颈鬼、难产鬼、树打鬼、溺水鬼、砍头鬼、枪打鬼、跌死鬼、饿死鬼、虎伤鬼、毒死鬼……,来完成驱除疫鬼的傩仪。很显然,在这个傩戏中,梅山神就是这一切厉鬼的首领。
李怀荪先生在《梅山虎匠科仪本汇编》一书中指出:湘西南巫傩的梅山神“群落中的一切神祗,都是非正常善终的殇亡之神。‘殇亡’在民间又被称为‘厉鬼’。此类神鬼,常常有满腹的积愤,也有着异乎寻常的英猛。因此,湘西南的巫傩将他们的‘梅山兵马’视为一支无坚不摧的力量。”(李怀荪《梅山虎匠科仪本汇编》第121页)
在会同的傩仪之中,我们发现,山民们对梅山神祗有一种既敬又畏、既恨又亲的复杂情感:他们的一切不幸,与梅山神有关;但要驱除这种不幸,又必须祈求梅山神。
会同县秦为黔中郡地,宋熙宁九年(1076)隶属诚州,纳入中央行政建制;宋崇宁元年(1102)置三江县,崇宁二年改名会同县,沿用至今。宋时取县名“会同”,有“会合谐同”之意,这也反映了当时民族冲突、民族融合、和睦相处的历史状况。这一点,在下文中谈到的另一出傩戏《杠梅山》中,也有反映。
3、瑶人供奉的“梅山神”
据张劲松、赵群、冯荣军合著《蓝山县瑶族传统文化田野调查》介绍:在湖南蓝山县,也有一种梅山祭祀的狩猎巫仪存世。这种狩猎巫仪,并不“崇拜”单一的神祗,而是呈现出一种更为原始的巫仪形态。
蓝山梅山神坛上供奉三尊木雕神像,居中间正襟危坐的是“梅山法主大王”,两手着地、头朝下、两脚朝天者是“翻坛大将”,牵着猎狗如行走状的是“带狗郎君”。50年代的安化云台山,以及今天的沅陵、会同等地,也有双手撑地、两脚朝天的木雕倒立神像和傩坛画像。
蓝山巫师咒语中涉及到的梅山神祗,更是为数众多,冠有“梅山”二字的狩猎之神有:梅山祖师、上洞梅山五郎、中洞梅山五郎、下洞梅山五郎、梅山一郎、梅山二郎、梅山三郎、梅山四郎、梅山五郎、梅山六郎、梅山七郎、梅山八郎、梅山九郎、梅山十郎、收邪梅山、灭邪梅山、斩邪梅山、梅山兵马、梅山兵将、梅山大法师、梅山法武大将军等。他们与众多的其他神祗一起,成为了梅山神坛上的偶像。在这些梅山神中,翻坛大将为张五郎,“丙子年间九月九日生,七岁登坛学法,十二岁去行罡”;上洞梅山兵将赵大王叫赵可德,中洞梅山兵将胡大王(无名),下洞梅山兵将李大王叫李日新;其他梅山神,无名无姓无简历。是梅山神祭中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与巫师共同完成狩猎法术的“工具”。
4、土家人的“梅山娘娘”
土家先民以善于射猎著称,而每次打猎前都要祭祀猎神“梅山娘娘”。她的神位设在房屋后右侧的秘密僻静之处,用三块石头压着一些茅草。猎人在打猎之前和打猎之后都要举行“安梅山”的祭祀仪式,供祭梅山娘娘。
吴扬才先生在湖南张家界收集到的土家族《梅山娘娘》,记录了梅山娘娘的传说:古时,有个姑娘叫梅山;从小懂得鸟兽的语言,性格像个男孩。她白天带着小狗玩,晚上抱着小兔眠。梅山长到七岁,已经能够操劳家务,捡柴、挑水,成为了爹爹的一个好帮手。姑娘长到十五、六岁,要跟着爹爹去打猎,爹开始不同意,后来梅山一再坚持,爹爹只得同意。梅山的悟性非常高,爹爹的技艺很快就全部学到;再加上她箭法很好,左右开弓又准又远,还通鸟兽的语言,因此每次猎物总是满满一大挑。她冬天不打怀胎兽,春季不打孵窝鸟。她找铁匠帮忙,发明了土火枪,机智地捕获了人熊,使土家人生活从此不再受人熊骚扰。梅山从此名声大振,土家人对她十分敬爱。消息传到土司王那里,土司王派媒人送来了几箩筐珠宝,要娶梅山做偏房。梅山没答应,土王就将梅山关入牢房,梅山还是死不依从。土王意欲杀害梅山,管家劝道:“平白无故杀了她,恐怕会惹起民愤。我有一计定叫她小命不保。”于是管家来到牢房,对梅山说:”你不嫁土王也可以,但有一事你得依从。北山有只大老虎,你若能将它除掉就放你。”梅山信以为真,连夜上北山打虎。经过一番恶斗,老虎终于捕获。就在回家途中,不幸一脚踩进土王设下的陷阱里,暗设的机关乱箭齐发,梅山中箭死去。噩耗传到山寨里,民情激愤,土家人立即起事,一齐杀入土王殿,管家被处凌迟死,土王也被碎尸万段。土家人从此将梅山供奉起来,成为猎神,永远保佑土家人出猎平安,猎物丰盛。
这一传说经过土家人世代传承,留下了许多不断加工改造的痕迹;但土家族的这种女神崇拜,像古希腊祭拜女猎神狄安娜一样,显得原始、古老。
应该指出:在土家族宏大的传统祭祀仪式之中,“梅山娘娘”的祭祀只是极小的一个部分。它与“梅山文化”发生关联,是由于土家族先民的迁徙所致。据专家考证,土家族是在唐宋之后相对稳定的数百年间形成的,它的文化中复合了古代洞庭湖区的楚汉文化因素(参见柴焕波《武陵山区古代文化概论》第59、62页)。因此,在土家族的狩猎仪式中,保存了古代梅山神祭中的历史内容。
5、白族狩猎三女神“梅神”
如土家族的“梅山娘娘”一样,云南、贵州毕节的白族人也供奉女猎神,也与梅山神有关:
猎神,白族语叫“能库”。据传猎神是三位女性,名叫上洞梅神、中洞梅神、下洞梅神。她们是山神的妻子。猎人出猎或猎归,都要祭猎神并念祭文。如获猎物后念:“能库啊,恭请到我这里;请你们接受我的供品。请你们告诉野兽们,千万不要跑到别人的枪口下,千万不要走别人下着扣子的地方。请你遮住牲口们的眼睛,揪着它们的耳朵,把它们拉到我这里来。我这只是打着××的儿子、孙子,下次请你们把它们的父亲、母亲、阿奶、阿老都给我送来。这次我只打着一只小小的岩羊,下次请你们给我送来獐子,要带来麝香;送来老熊,要有个大的熊胆;送来马鹿,要带着贵重的鹿茸。请保佑我在打猎时不要碰到危险,枪不要走火,弓不要断弦;保佑我们打到更多、更大的猎物。我要杀鸡来祭献你们。”(引自四川成都恩威集团《中国传统文化网》狩猎神话传说)
白族人的狩猎女神不但以“梅”为名,而且还以上、中、下三洞分称,这其中与梅山的关系存在着一种必然。这种必然联系也应与古代先民的迁徙有关:
白族猎神与瑶族、土家族的狩猎神一样,同具一种巫术的特质,即并不是一种完全的对神乞求,而是一种巫术的“控制”——它的目的是通过对猎神的祭祀,对猎物施加“控制”。这就是一种非常原始的思维和行为。
梅山三女神的传说,在梅山地区也曾存在。马铁鹰《神奇的梅山文化》记述道:“梅山人信奉的女神则有众多,流传较为广泛的是白氏仙娘、梅婆蒂主和梅山猎神梅嫦。这三位梅山女神不曾受封建伦理约束,原始性极强,展示了人的本性。”(转引自《湖南日报》2003年10月8日)
三、梅山神祭祀仪式:
1、安化梅山神祭
张式弘先生在《梅山猎俗》一文中记述了安化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梅山祭仪:解放初,安化云台山区虎豹、野猪为害,农村常有大型的狩猎活动。猎户们缠黑布头巾,绑青布裹腿,赤脚草鞋,腰系牛角火药筒,胸挂牛皮弹袋,背插畲刀,各携猎狗,聚于坛主家,神龛上,中间大书“天地国亲师位”,左边写着“历代堂上宗祖”,右边写着“梅城助福正神”,神矗下面供着一尊约五寸高木雕倒立神像,那神双手撑地,两脚朝天,那就是翻坛祖师张五郎。神龛前的方桌上燃烛焚香,斟满三碗米酒,坛主烧过钱纸,躬身念《梅山咒》:“志心皈命礼:奉请梅山大法主,梅山法主降坛场,头戴遮天猛威帽,眼放豪光澈底清。朝在玉皇金阙殿,暮游七星北斗辰。凡人有事来下请,火急领兵赴坛庭。弟子虔诚来拜请,惟愿梅山法主降来临。”念毕,又烧钱纸一凿,这时大概梅山祖师已经到坛,坛主又念动“翻坛咒”,对梅山祖师歌颂一番:“志心皈命礼:奉请番坛张五郎,梅山祖师降坛场。要知五郎身出处,便是青州大府堂。元和年间九月九,生下翻坛张五郎,一十二岁去拜法,三十六岁转回乡。行在龙虎山前过,仔细思量无座场。此间有只黄樟树,春日热,夏日凉,鸣一角声天地动,吹倒樟树叶翻黄。大郎当即斗不过,五郎斗法便高强,便把菜篮来担水,菜篮担水洒坛场。左脚头上顶碗水,右脚头上一炉香。家家户户有名号,处处坛前有旗枪。不论坛神并庙社,不论师道降坛场。弟子虔诚来相请,唯愿翻坛五郎亲降临。”这时猎户们俱在坛前跪下,坛主手持一叠钱纸点燃,在空中划一道半弧,然后放在桌下钵内,躬身大声祷祝:“今有长沙府安化县四都乡土地管下猎户,因孽畜伤害人畜,作践阳春,弟子等为保一方平安,持祖师当年神弩,誓灭山前猛虎,射尽山后野猪。恭请祖师保佑,箭无虚发,手不空回。人无受伤,狗不溅血。今日许下良愿,明日猪头酬恩。”念毕,坛主将手中竹卦抛到地上,直到出现阳、巽、阴三个卦象之后,才表示祖师爷已经允许所请。跪在地上的猎户,一齐起立。坛主提起大竹筒给猎户们筛酒,每人饮酒一钵,背铳引狗出发。(转引自《安化兴农网》)
这种祭祀仪式,其目的性已十分明确,其仪程已非常简化;其巫术的控制手段已让位于祈祷的乞求方式;其蕴藏的艺术含量基本失去。
北宋“开梅山”之前,梅山地区的梅山神祭祀仪式决没有这样简略。节度推官吴居厚曾吟咏其事,他的《梅山十绝句•其四》写道:“迎神爱击穿堂鼓,饮食争持吊酒藤。莫道山中无礼乐,百年风俗自相承。”章惇《开梅山歌》有句云:“穿堂之鼓当壁穿,两头击鼓歌声传。白巾裹髻衣错结,野花山果青垂肩。”通过他们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到,彼时的梅山祭祀,是鼓乐齐鸣,载歌载舞的盛大节日。
2、会同岩溪冲猎虎祭仪
会同金龙乡岩溪冲的猎虎祭仪的掌坛巫师,本身就是打虎的猎人,当地人称之为“虎匠”。他的师兄弟或徒弟,即是随同打虎的猎人。祭坛一般就安放在猎人自己家中。李怀荪挖掘并记录了梅山虎匠的这一“打虎科仪”:
(1)、观师 观请历代前辈虎匠给予扶助。
(2)、请圣 神求神圣对此次外出打猎给予庇佑。
(3)、藏身 让猎人们在此次行动中,在邪魔鬼蜮前隐蔽藏身。
(4)、点兵统兵 清点和统率梅山兵马,出发打虎。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虎匠将神坛上的梅山倒立神张五郎取下,用红布包裹,绑在弩弓架上,随猎人一道出行。
(5)、造船倒船 外出途中,遇到渡口,要为梅山兵马念“造船”神辞,兵马过后要念“倒船”即毁船神辞。
(6)、安坛 达到目的地之后,在住宿之地和狩猎之地举行一系列的法事,如祭师祭神、开山开箐(猎物所经之路)。
(7)、狩猎 在狩猎过程中的一系列法事。
(8)、安坛 回到家中,供奉诸神。
(参见李怀荪《梅山虎匠科仪本汇编》)。
会同岩溪乡猎户的这种祭祀仪式,比较安化在上世纪中的祭祀仪式,较为原始。岩溪虎匠所使用的手段,基本上是一种巫术控制。它在狩猎的过程中,如不顺利,竟能作法“封锁五庙”,让邪神不再出现;“捉拿土地”,对土地神发出警告;能够“扳倒山岳”,让猎物无藏身之地;能够“开井埋邪”,埋掉山中邪魔;如打猎仍不顺利,他们竟敢作法枷锁土地神,能够向前辈宗师和众多山神发出“牒文”,要求他们给予帮助……这种狩猎巫仪,与世界各地的狩猎巫仪基本相似,但与梅山神并无很大的瓜葛。因为在会同傩仪和傩戏中,梅山神要么是邪神,要么就是令人怜惜的败军败将。
3、蓝山瑶族狩猎祭仪“梅山坛”
蓝山瑶族的狩猎巫术仪式“梅山坛”,分为“肉坛”和“红坛”两种。两种的区别在于捕猎方式的不同:“肉坛”是以绳索、陷阱等装置捕猎;“红坛”是以火铳、弓弩等射击方式捕猎。它的基本仪式是:
(1)、立坛、扎坛 猎人设立“肉坛”谓之”立坛”,设立”红坛”谓之“扎坛”。二者叩请的神祗和供奉的祭品也基本一致,只有“扎坛”用的雄鸡一般要偷盗而来。设坛之时要按东南西北中五方,插上青赤白黑黄五色小旗,共十面;请神念咒之后,即火化其中一半,余下一半插在众神神位的香炉之内。然后,巫师在坛中连翻三个筋斗退出神坛,将雄鸡穿胸刺死。设坛请神完毕。
(2)、出门 出门时,要在“梅山坛”前祷告,求神保佑,求得”千斤万两肉财回坛”。
(3)、上路 猎人出门打猎,都得隐蔽上路。出门数步便念“藏身咒”,用左脚蹬地,回头朝来路吹一口气,念“金刀诀”隐身。
(4)、进山 猎人进山,念“合神咒”,求众神启动阴阳兵马、架起阴阳之桥,保佑打猎顺利。念“合山咒”,天地山川众神相合,保佑猎人得肉回坛。念“收邪咒”驱赶邪神。
(5)、收禁 挖一小洞,谓之“金井”,念“收禁咒”将邪法、伤神、妖精押在井中,卜卦,用泥土合上洞口。
(6)、捕猎 在设置陷阱、装置,捕猎的过程,或捕猎并不顺利的时候,均有一系列的法事和咒语配合进行。
(7)、谢神、分红 狩猎归来,必要还愿感谢众神。所得猎物,按规矩“论功行赏”。俗语云:“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但在猎物两脚被捆绑之后赶到现场的人无权分红。
四、傩戏《杠梅山》:
在怀化洪江傩戏“杠菩萨”中,有一出与梅山神祗无关,却与梅山蛮有着密切关联的傩戏《杠梅山》。它的挖掘和整理者李怀荪指出:“《杠梅山》是一出流行于会同、洪江、黔阳一带的傩戏。叙述湘西南傩家的两大阵营,即“梅山”和“桃源”的一场战争,最后根据观音法旨而握手言和。在这一带,凡较隆重的冲傩还愿,必演此剧。全剧以辰河高腔演唱,直到结尾之前,由剧中人物登场作法时,才以傩腔演唱。”
现我们根据李怀荪的整理剧本,将剧情简述如下:
第一场 梅山传令 踏平九溪十八峒,独占梅山上洞梅王寿诞将近,一日坐朝理事,中洞梅山、下洞梅山、柳碧将军、铁君十郎、丫角小妹、梅小一姑、梅小二姑、陈刘和尚前来参拜。梅山王吩咐各路人马或围山射猎、或巡营了哨、或营房习武,而派陈刘和尚下山为寿宴采办猪羊。
第二场 柳碧射猎 柳碧将军为祝寿,带领人马后山射猎。
第三场 世昌训女 富豪许世昌中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女。他教导女儿熟读《女儿经》,早日配个好郎君。许世昌外出会友,让女儿转回绣房。
第四场 陈刘惹祸 陈刘和尚奉了梅王之令下山采买,偶见许家绣楼上的许小姐。见小姐美貌,便以借茶解渴为名进得许宅,以欲为柳碧将军作煤为名,带小姐上山;小姐不从,碰壁而亡。其游魂告知父亲。
第五场 桃源告状 许世昌至桃源南府护国谢灵王前状告梅山强盗。谢灵王决定征剿梅山。
第六场 梅山打散 上洞梅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遭到攻击,被打散后,四处逃亡。
第七场 定计摆擂 梅王逃亡之后,又收得八爷、九弟二将,准备重振梅山。他们商定,在十字路口摆下百日擂台,重聚梅山兄弟。
第八场——第十三场 打擂 沦为乞丐的铁君十郎,去鬼谷子山学艺的柳碧将军,去梨山学道法的丫角小妹、一姑、二姑,至五台山学法的陈刘和尚,分别前来打擂,重新相聚。兄弟重逢,陈刘和尚为自己以前的鲁莽十分悔恨。他们请得高僧高道,超度许小姐亡灵。上、中、下洞梅山因年纪老迈,将梅山之事托付柳碧将军。
第十四场 良因圆满 梅山重振,惊动桃源谢灵王,谢灵王率兵再打梅山,双方恶战,难分胜负。惊动南海观音菩萨。观音说:“我道争端何起,却原来为的是一桩陈冤旧事,造成这般恶果。”于是赴桃源与统管桃源七府的唐氏太婆一起,吩咐“双方倒戈卸甲,共保唐室江山,从今往后,释去前嫌,重归于好。”梅山人马在柳碧将军的带领下,在傩坛上扫邪扶正。
仔细分析这部剧目,我们不难看出,这出《杠梅山》经过李怀荪先生校勘,全剧分为14场,是一部大型的戏曲剧目。它的上场主要人物多达15人,另有群众角色多人;它的角色行当齐整,生旦净丑俱全;全剧以辰河高腔演唱。这部剧作结构严谨,场面恢弘,在艺术上明显受到汉民族成熟戏剧形态的影响,已经完成了由“祭祀戏剧”向“观赏戏剧”的转型。它应该是辰河戏高腔较早的剧目。
从《杠梅山》所反映的内容来看,它实际上就是中原文化与梅山文化发生冲突,然后走向融合的一次历史性记录。虽说它是艺术作品,但它反映的却是一种历史的真实。
结语
所谓的“梅山文化”,就是湖南傩文化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支脉,是古代梅山地区的原始祭祀文化。它以瑶族先民为主体,蕴藏了人类童年时期的许多思维特征和文化信息,它的发展演变过程,反映了瑶人从湘中向湘西、湘西南和华西南不断地退却和迁徙的过程,也反映出湘中、湘西南民族文化的冲突和融合,以及社会文明的变迁和更替。
梅山神祭祀,作为一种原始狩猎巫仪在现代社会的遗存,虽然在我们眼前呈现的仅只一鳞半爪,但它仍然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历史的信息:我们,特别是湖南人——曾经这样走过。从这一点来说,它与历史典籍、考古发现一样,同是我们今天深刻认识湖湘文化的可贵的历史文化资源。
现存的梅山神祭,与艺术的关联已经不大。它在历史长期的演变过程中,狩猎巫仪的艺术因子早已分化、演变、进化为当地的山歌、舞蹈、诗歌、传说……;但在中原先进文化的影响之下,会同的傩戏尚还留下了些许的历史印痕。虽然历史典籍、考古文物都还缺少对梅山先民们的生活描述,但在傩戏《扛菩萨》中,历史以艺术的形式记录下来,这一点,难能可贵。
梅山的居民早已几度迁移,梅山人的生活、生产方式早巳变化,梅山文化早已发生了质的改造。但一方水土必定养育一方文化,虽然“梅山神祭”已经死亡,但它的文化之根还在,它在精深博大的湖湘文化中,有着自己不可忽视的一席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