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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了!目连戏

易宣

  目连戏又回到了舞台上,真是久违了!

  我第一次接触目连戏,还是七十年前。说“接触”,是我碰上了却没有看到。原因很简单,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女孩,家里决不允许去看这种有神鬼的戏,怕吓着。但那炽热的演戏气氛,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那时我家住在湘西一个只有千把人口的小镇上。记得还没过端午节,镇上就沸沸扬扬传说着要唱目连戏了。到了农历七月初,人们谈论目连戏的热度和天气的气温一样高。小镇上无端多了成倍的人,有为看戏而来作不速之客的;也有镇上人专门邀请来看戏的;有带着土特产来小客栈投宿的;有自带被子、粮食随便找个可以栖身的地方呆着的。而且还有些人扶老携幼,甚至搀着病人,护着孕妇而来,那就不仅是为看戏,而是怀着祈福、延年、祛病、消灾的愿望。小镇兴赶集,我感觉在那些白子里,比平常赶集时的人要多得多。都是冲着目连戏来的。

  目连戏在镇上最大的寺庙关帝宫演出。因为不许我看,想看的心就更强烈。演出是每天的下午和晚上,上午没戏。有天上午,我终于找到一个空子,偷偷跑到关帝宫去瞧一瞧。大殿上灯烛辉煌,香烟缭绕。和尚都披着袈裟,敲木鱼,击磬,经声琅琅。一些大人不断进来上香磕头。我只站在大殿门外瞧了一眼,被殿内的庄严肃穆气氛所镇住,没敢进去。大殿对面是戏台,自然是空荡荡的。两边的围墙上,都扎着十八层地狱的纸扎,那些纸扎的鬼物比我当时的个子还高大,我沿着围墙往前瞧,看到碓舂、磨挨、锯解……血淋淋地,吓得返身就跑,没敢往下看了。这才算明白了一点:大人为什么不许我看戏。要看这样的,我还真不敢。

  尽管没看到戏,有一天,人们纷纷传说抬棺材游街,居然游到了我们家的门外,我便从楼上的窗口看到了。许多人敲锣打鼓抬着一副白木棺材,棺材上盖了一幅很长的白布,布中间放着一只公鸡。人们都兴奋地说:今天要“杀叉”了。据说是万一杀叉失手,棺材和白布就作装殓唱刘氏的演员用,如果平安无事,棺材抬回原店,折价给演刘氏的演员作额外收入,而那口棺材,则会有人抢着买,甚至有人预定了,说是用这棺材葬老人是大吉大利的。杀叉如何惊险,当然我没能看到。

  演出的最后一天,晚上放天灯,我也在窗口看见了。那晚没月亮,远处一个个大红的灯笼陆续被放上天空,越升越高,越飞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串小红点。但是,接着却一个个陆续燃烧了,天空便亮起一团团火光,然后就落下点点火星。这些天灯烧完,天空复归于一片朦胧。

  虽然我只留下这么一点儿时的记忆,这记忆却十分深刻。1951年我从事戏曲工作之后,便不断地追踪目连戏,想了解一下这到底是一出什么样的戏。戏看不到,就有意识地积累资料。可惜的是,多年辛勤的搜集,却毁于众所周知的那“十年”之中。

  目连戏在湖南境内影响之大、之深远,是任何一种戏曲所达不到的。反正在我小时,老弱妇孺无人不知。每逢唱过一次目连戏,人们足足可以议论几个月。关于湖南唱目连戏,历史记载不少,无法多举,只抄一首清朝湘潭人潘其炯的诗《艳火行》,就可见两百多年前演出之盛大。这诗作者在前面有个小序:

  ”己巳秋,演目连剧于城东之石牛铺。彩楼高结,俯临人海,妇女垂帘聚观者不下千人。因不戒于火.煅焉。闺帏弱质,颠倒于浓烟烈焰之中;市井狂童,狎侮于白日青天之下。其折肢体,焦发肤,弃钗钏,裂衣裳者不知凡。有惭而自经者。因作《艳火行》,以为闺秀观场之戒。”

  己已就是清乾隆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749年,距现在257年。诗的全文如下:

  湘烟苍苍湘水绿,湘潭女儿美如玉。

  绣户红窗深护持,十里长街列华屋。

  浏阳女儿解绩麻,安化女儿能采茶。

  独有湘潭无所事,指爪纤纤但绣花。

  一日绣花三日坐,三日绣花才一朵。

  何处弦歌咽画楼,金针抛却心如火。

  况复希奇如目连,顿使幽冥在眼前。

  钢叉劈面信手掷,颀然之鬼冠烛天。

  张家阿姊笑相连,李氏诸姨复劝驾。

  明朝早起但梳头,翠钿金环都许借。

  崇台连延人海旁,骈肩争上如驱羊。

  疏帘欹侧半遮掩,高髻弓鞋那复藏。

  谨厚谁如柳士师,狂荡都如杜牧之

  苍鹘参军都不问,偷眼唯如彼孟姬。

  祝融骤见赫然怒,即遣蜚廉作前部。

  须臾烛龙含火来,一扫妖氛与冶雾。

  丽华焉得眢井避,绿珠纷纷楼头坠。

  黄尘扑面红粉消,顷刻姬姜化憔悴。

  来时楚楚好裳衣,惭愧焦头烂额归。

  来岁目连还救母,红妆慎勿出深闺。

  噫吁嘻!来岁目连还救母,红妆慎勿出深闺!

  从前面作者的短序中,我们看到“妇女垂帘聚观者不下千人”,那么,在台下看戏的男人、老人、小孩该有多少?诗中“钢叉劈面信手掷,颀然之鬼冠烛天”,“杀叉”和“无常鬼”那时这么装扮和表演的。经过那么一场火,把为妇女特设的看台全烧了,作者仍十分肯定地说:“来岁目连还救母”,可见并没有因为这场火灾影响人们演目连戏的劲头。由此可见目连戏演出状况之盛,影响之大。

  目连戏是纯高腔剧目,最初在湖南只有唱高腔的剧种演唱。由于它影响日深日远,弹腔、花鼓戏甚至木偶戏也唱。但有完整剧本的还是只有高腔本。

  目连戏到底什么时候在湖南盛行?目前我还没有确切的史料,但至少是从明代就一直沿袭下来,几百年中从未绝响。上世纪在1948年才掩乐停音。年轻人不知道,常说目连戏是禁戏,那却也是冤假错案,因为解放后从未明令禁演过目连戏。原因很简单,因为目连戏在湖南向来是作为七月十五中元节超幽度亡的特定剧目。1948年演出之后,到了1949年4月,解放大军已渡过长江,谁还会组织唱目连戏?秋天,湖南就解放了,接下来,剿匪反霸、减租减息、土地改革、民主改革,谁还敢唱目连戏?没唱,谁禁?它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自然停演的。

  这出戏于上世纪1948年由辰河戏作过最后一次演出,它重回舞台却在50年后的异国他乡。那是1998年,由泸溪县辰河剧团根据“正传”排了一个浓缩本《目连救母》,去参加当年的巴黎艺术节,之后并往波尔多、巴塞罗那作营业性演出。有朋友告诉我:上世纪九十年代,益阳农村曾有民间业余花鼓戏艺人,在七月半演出过《目连救母》,但他也是听说,自己并没看到。

  准确地说,《目连救母》和“目连戏”含义并不完全相同,《目连救母》就是以傅罗卜(目连的俗家名姓)下地狱去救受惩罚的母亲刘氏为主要情节的一个故事,戏曲界称之为“正传”。此外还有“前传”和“外传”(或“花目连”),是一些与目连故事沾上些边的剧目。如果演出需要更长,还可以夹在中间演出《香山》(观音故事),《封神》,《西游》,《岳传》(岳飞故事)和“夫子戏”(三国关羽故事)。在“正传”的基础上加以延伸,则统称之为唱“目连戏”。

  《目连救母》篇幅浩繁,是我国现有戏曲中最长的戏。现存的明代郑之珍改编本《劝善记》就有100出;而清代张照改编的宫庭大戏《劝善金科》则是十本240出;祁剧“正传”共七大本,每本可演10——12小时,如果加上“前传”,“外传”,则有十多本,再加其它戏就更长,旧有“四十八本目连”之说,实际上还可演得更长。因为它不是一个单一剧目,而是一组戏。在湘西,曾有过两地会首各召一个辰河戏班打对台唱目连戏,从七月初唱到下雪天没有观众看了才作罢的记载。这次湖南祁剧院演出的《目连救母》,也是根据“正传”经过高度浓缩的节本。但只是浓缩,未加改编,只在舞台上增加了一点现代的灯光、布景、配器和舞台处理手法,情节、唱念都基本保存了原貌。为什么恢复这出戏?就是摆出来让大家探讨。

  如何看待目连戏?是我们近二十多年一直在研究的问题。我们省艺术研究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就开始组织内部演出,并拥有祁剧、辰河戏两套录像——这是中国现有的唯一的按上世纪四十年代原貌演出的形象资料,弥足珍贵。也是从那时起,我们所同时开始了对目连戏的研究,而且掀起了从全省到全国到世界的一波又一波目连研究热。1987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的薛若琳同志,曾带了我省祁剧《目连传》部分录像去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参加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会上,放了一点祁剧《目连传》的录像,其中包括这次演出的”九殿不语”。有一位外国专家看了之后说:“光是‘九殿不语’一场戏,就可以研究十年”。这话真教我们惭愧,我们当时还没意识到有这么高的研究价值。

  我个人也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正式开始研究的,但却比较执着,曲六乙同志曾笑我有“目连情绪”。不算短的二十来年,我觉得越研究越没底。好像是个勘探矿藏的人碰上了一个特大富矿,不知道它的矿藏量究竟有多大。这自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认识过程。

  最初,我给目连戏下了一个定语——中国戏曲的活化石,也得到业内一些人士的认同。但经过对目连戏有了进一步的理解之后,我认为这个提法欠妥了。目前所掌握的资料,就告诉我们:自从宋代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中记载的北宋末年开封演出《目连救母》之后,元、明、清直到民国,九百多来年目连戏一直不绝于舞台。现有的史料还告诉我们:它在舞台上不断变化着,而且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越演越丰富。它从来没有凝固过,从来也没有成为化石。后来我看到目连戏包容量大,保留着戏曲各个发展阶段的痕迹,我又称之为中国戏曲艺术大百科。过了几年,我觉得还是不准确,我仍然停留在就戏论戏阶段,没有深入到目连戏的文化内涵。近年,我认为:目连戏不仅仅是一出戏或一组戏,它是一种文化现象,是具有近千年历史的东方文化、中华文化,也是三湘文化的特有的现象。特别是二十多年的调研,在中国,长江、黄河流域(新疆、西藏、内蒙我不了解)几乎是“一地一目连”,各有千秋。但是,湖南的目连戏在全国却是一枝独秀:不但保存的传统剧本最多,而且还有二十多年前健在的,曾经演过目连戏的老艺人,完全按照四十年代原貌演出的两套四五十个小时的形象资料,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一份稀有的非物质文遗产。不作慎重周密的研究,给它轻易下结论是错误的,是不负责任的。

  这次的演出是个浓缩本,其原因是我们目前还没这人力、财力恢复整个目连戏。因为当年录像演出的老艺人,基本上已完全谢世,只剩下当时参加过演出的一部份中年演员——现在也是老艺人了。目前,我们只能根据录像和这些参加过演出的人指导来重排,工作量太大了,需要的经费也不菲。所以先排出这么个浓缩本,让没见过目连戏的文化界人土和观众看一看,大体上了解一下这是一出什么样子的戏,给它一个文化上的基本定位。

  既是浓缩本,所保留的东西,实际上是具体而微。比如情节,目连父亲傅相生前的戏就全都没收入,目连原定下的未婚妻曹赛英一线也剪去了。刘氏死后,要过金钱山、望乡台、滑油山、孤恓埂;目连西天拜佛时要过寒冰池、火焰山、烂沙河。“梅岭脱化”之后,目连见佛、坐禅、会十友也还有许多戏;目连下地狱寻母要遍历十殿,十殿中有好几殿刘氏要受惩罚,而且还要审判其它各种各样的罪案。浓缩本只保留了”六殿”和“九殿”。至于经常在舞台上演出的单出如《思凡》、《双下山》、《老汉驮妻》、《王婆骂鸡》之类,也限于篇幅无法收入。至于”杀叉”,那是目连戏中的绝活,即所谓“钢叉劈面信手掷”,目前,我们一时还培养不出保险系数高的叉手,不敢轻试。纸扎,在目连戏中占据特殊位置,明代的张岱在他写的《陶庵梦忆》中说是演目连戏”为之费纸扎者万钱”,这个浓缩本中摆不下,只能把牛头、狗头、驴头之类略作点缀;而且,一时也没法找到纸扎方面的能工巧匠。鲁迅先生书中提到过的”女吊”,属于“目连前传”,祁剧叫“大上吊”(即“海氏悬梁”)这里也无法装进去。目连戏中几乎每天都有从台上演到台下,再从台下演到台上的与观众互动的情节,如“迎接按院”,“刘氏下坑”,“雷打拐骗”之类,刘氏下坑时,“颀然之鬼冠烛天”的无常,要踩丈把高的高跷在观众中行走,这只能在广场演,剧院里办不到,只能让无常在台上踩两三尺的高跷了;至于从台上演到台下,再从台下演到台上,现在只保留了捉李狗一个场面,以见一斑。”刘氏开荤”过去是吃真的筵席,而且是台上演员和台下观众同时开席,这当然更办不到了。开席时,还要上各种杂耍,并不限于剧团自己表演,演出地民间有特色的杂技、魔术、武术都可以请上台来客串演出,剧中人和观众共同欣赏。“开荤”这场戏,可以因这些杂耍而延长,反正吃完就散戏。目连戏中保留戏曲早期百戏杂陈的影响,技巧性很高的表演不少,如这次演出中保留的“倒大树”、“翻千脚虫”、“两头忙”之类,不下数十种,这次也只能略显一二。限于客观原因,不得不如此,算是从一滴水窥见大海的意思。可是,就这么一个浓缩本的演出,省祁剧院同仁已煞费苦心。摆在面前的考验是:既要今天的观众能接受,又要尽最大的可能保持原貌。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

  这次演出,是省艺研所和省祁剧院的合作项目。尽管删节剧本时,我们艺研所作过多次认真的研究,但搬上舞台,还是要导演和全体演职人员绞尽脑汁来体现。我看了彩排的录像,就觉得他们费了不少心血;再看舞台演出,比彩排又提高了很多。尽管未能尽如人意,但省祁剧院的同志们已作出相当大的努力。我很欣赏结尾,原来的“盂兰大会”的可看性不强,我也想过如何丰富这个大结局,没想出什么好点子。这次,省祁剧院把“罗汉演武”的一部份表演技巧移到“盂兰大会”之中,并赋予救度刘氏的内容,不但使结尾得到充实,也保留了这些特技,一举两得。我们之所以花这么大的力气恢复这出戏,其目的在于展现这一存活于舞台上近千年的古老戏曲剧目的历史文化内涵。把一个重大的、严肃的文化课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我们应该怎样对待这么一份沉甸甸的三湘古老文化遗产?这是我们必须共同回答的问题。

来源: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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