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西安,排行第四,以戏为业。
你问我何以与戏结成生死缘,曰:爱。
我对戏的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娘肚子带来的,是家乡、家庭和家乡戏培养出来的。因而,我不相信观众不能培养之说。
我的家乡常唱野台子戏。庙会唱戏,骡马大会唱戏,有钱人家为老人做寿、做周年唱戏,打官司打输了罚唱一台戏等。每逢唱戏时,青年们便打着呼哨成群结伙跑十里八里路去看戏。鲁迅先生的乡亲坐乌篷或白篷船看戏,沈从文先生的乡亲坐长脚凳看戏,而我的乡党们却是在台下站着看戏,肩并肩,胸贴背,汗气混合着烟草气,但看戏的兴致始终不减。有钱人家看戏,是坐马车去,婆婆姥姥大姑娘小媳妇们是乘客,我因年纪小,就只能做她们的保护对象。看戏时马车只能停在人圈以外,远远地看,眼里红、绿、黑的人影游动,耳里锣鼓咚咚呛呛,唱、念都听不到。这戏我只能看一会儿,然后眼皮就互相拥抱,台上的人影和锣鼓便都隐隐约约,恍恍惚惚。我接触戏,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的乡党们不但爱看戏,也爱唱,常可看到带草帽、荷锄头、提水罐的农夫,颇为卖力地唱:“为王的打坐在金銮宝殿”的图景。
我的家庭“迷”戏。父亲能把许多戏中的故事、人物、矛盾和结局讲得一清二楚;哪朝哪代,某皇帝某皇后,某宰相某大臣都毫不含糊。他不识字,却懂这么多历史知识,差不多可以考入历史专业了。我的哥哥们爱赞叹演员和表演,常说:“哉娃子,有这样的把式!”他们一兴奋就唱:“为王的”,嗓子还挺柔和圆润有韵味。我母亲也爱戏,1940年左右她还出资和一木偶艺人合办木偶剧团。
乡党和家人的熏陶,我也受了感染。看戏后就好模仿演出,也要弄个手帕往嘴上一围当髯口,拣根棍子当马鞭,在院子胡奔乱跑,常常一不小心踩翻了脸盆子,打湿了两脚鞋袜,这也许意味着下了海吧。
1925年军阀混战,河南军阀刘振华包围西安城整整一年。我的家中一半人也困在城里了,我也是其中之一。那时每天打仗,城里人没有粮食吃,饿死一些人。但各剧社的演出却未停止,每天唱戏。我每天都等快散场剧场开门放人时,涌进去看白戏。当时我七、八岁,那些带彩的武打,一方甩出一把菜刀,就砍进对方脸上,且流血,我既很纳闷又觉得神奇。
慢慢的我懂得了刘备《哭灵牌》《伐东吴》、《薛仁贵征东》。十五岁时进城读书,就常到戏园子看戏,买的是站票,容易磨蹭到后台去窥视。《彩楼配》、《二度梅》、《游龟山》、《白蛇传》、《出汤邑》、《炮烙柱》等等,我都能看懂,看戏成瘾了。因我上学读书,看戏受限制。有一次母亲不让我去看戏,恰好出了一场麻疹,重病了一场,吓坏了我母亲。以后不但不阻拦我看戏,还和我一起去看。这么一来,提高了我看戏的规格,站票变坐票了。
抗日战争爆发,抗日情绪高涨,我参加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参加了学校演剧活动,第一次即排演田汉的大型话剧《卢沟桥》,也第一次正式在台上演戏。
然而,我的思想在变化,我想拿枪杆子上前线,搞武化去,这也许是“投笔从戎”的影响。因而,便进入延安抗大学军事。
1941年我进入晋绥边区抗战学院,搞武化未成又搞文化,进入了文化队,从此,开始了粉墨生涯。这一年我演了话剧《陈平山回家》,快板剧《选村长》。队主任施林杉作演出小结,说我比排戏时多了许多小动作,但未说不正确。后来又演了歌剧《保卫秋收》。
1942年初,我被调到晋绥边区三分区文艺工作团,后改为湫水剧社,这是个主要唱山西中路梆子的剧社。领导虽非专业人员,却也学了几出戏。打鼓胡老艺人,会很多戏,能表演,是教戏老师。名须生鞭子红,亦唱亦教。张小兔老艺人,会戏也多,也教戏。后来又来了名花旦青年女演员夜明珠,还有从民间戏曲团体来的武旦、花脸演员,一批农村来的青年也学了些戏,我也二十来岁,只能算做新文艺。把我们编成一个组,叫干部组。的确,别说唱山西梆子,看都没有多看过。工作插不上手,组内有的同志无聊了就抱个挎包跳交谊舞。
我看了听了几次山西梆子,慢慢喜欢她了,就找领导请战,要求学戏、演戏。可回答我的是支支吾吾,不置可否,看来不相信我能唱戏。本来嘛,老陕唱的那路山西梆子!但我下了决心,泡了。终于有了好消息,说给我分配了学的角色。我当然喜出望外,但一具体交任务,我都凉了半截,半天做不得声。原来给我的是《翠屏山》中潘巧云的老爹潘老公,是丑角,属老丑,挂白吊单,崇公道那类形象。是老朽跟女婿女儿吃闲饭,连一句唱词都没有。那四句上场诗也吓人:“人老血气衰,尿尿尿湿鞋,迎风眼落泪,放屁屙出来。”这能叫角色吗?笑话,唱小丑,前世都没有想过!然而“角色无大小,行当无贵贱”。“唐明皇不是唱小丑!”塞住了我的嘴,何况我要让人家看看我能演戏,咬咬牙,干!我设计了形体动作、台步、拐棍动作,设计了他上场以及上场后和别的人物的交流,四句歪诗也念得嘣儿脆。一演出全变了,周围变成赞许、羡慕的眼光。我一头闯入了戏曲的大门。
此后,我便正式开始学戏。因我嗓子好,决定我唱小生、武小生,而且团长教我“秋胡生”唱腔。“秋胡生”是否这几个字,我不知道,只知他是名演员,一个流派小生。他的唱腔高亢,常在G调高八度中回荡;柔和,真假嗓音界线高度柔和,感情细腻感人;《重台别》中梅良玉向陈杏元临别诉说一段唱,摧人泪下。
让我学的第一个戏,是《斩黄袍》,我演高怀德,高怀德是武生应工,挂须。这角色勇武气盛,听说赵匡胤酒醉斩了郑子明,一肚子怒火,挂剑来找赵匡胤算账,直至杀了韩龙,贬了苗先生,封了桃三春才罢。表演上形体动作、舞蹈动作、身段造型比较多,要一定腰腿功夫,鞭子红老艺人一招一式教我。经过苦练,我终于正式演出了,但演出时差点出了洋相。我本来演戏松弛,谁知靠一扎胸发闷,头盔一紧,头发昏,紧张了起来。山西梆子的大锣大钹,响得有点吵人,但我一出场却连锣鼓声也听不见了。幸而胡老艺人跟着我的动作演奏,才完了场。这给我一些体会,平时必须作各种锻炼,包括练扎靠。
不过,《斩黄袍》的演出,证明了我的唱、做、念、打的适应能力。戏曲伸开双臂拥抱了我,剧团上下信服了我。
此后的1942到1948年一段,是我沉醉于戏曲艺术的最甜蜜的时期。我先后演出四五十出戏,我演出《回荆州》、《长坂坡》、《连营寨》、《黄鹤楼》的赵云(黄剧也演周瑜),《反徐州》中的花云,《东平府》中的史进,《莱芜县》中的燕青,《闯王进京》中的李岩,《三打祝家庄》中的石秀、乐和,等等。我把秦腔《血泪仇》改配了郿鄠曲调,我演王仁厚,也演王东才。还演了郿鄠剧《十二把镰刀》。《血泪仇》演出效果很好,如给俘虏兵演出。剧场总有些人嚎啕大哭。
这段时间我不断练功练唱,一般刀枪把子均会,锣鼓经也念会了不少。这使我成了吕梁剧社一队的主要演员兼副队长(1946年湫水剧社和八分区大众剧社合并,改为吕梁军区吕梁剧社)。
1946年夏,齐燕铭过晋绥,给我们排了《逼上梁山》,我演林冲。又与名花旦夜明珠合演了《双锁山》,我演高宗保。
我演戏似乎在群众中也有了点影响,常被人称赞,但我知道,这只不过是“山中无老虎”而已。
我演戏也出过纰漏。1944年在临县县城演出《失街亭》,我演关平,戏不多,下了场取掉髯口去闲谈,一声喊上场,拿起枪就上场。这是个过场戏,关平跟上兵卒过场,如果跑过去就没有事了,谁知鬼导演排戏时一定要让关平还单独亮个相下场。这一亮相台下轰的一声开了锅,我才知忘了戴髯口,闹得我半天心里不舒服。这以后,凡挂髯口的戏,下了场我也不把髯口拿下来了。
我说我爱戏,爱在哪里呢?我爱《长坂坡》赵云的气势,七进七出的痛快淋漓。我爱《连营寨》赵云上场、下场与左冲右突的光彩,那气势可以压倒泰山。我爱《血泪仇》强大的激发力量,可以把一个人从软弱变为坚强。我爱《逼上梁山》林冲终于反抗,他那仰天长啸,一吐闷气,使人顿觉无限痛快。那时对林冲发配苍州后服装的处理,白袍上挂一小卒的红背心,至今印象仍深。自然,我爱戏曲的唱、做、念、打,歌舞剧结合,爱它的美。
1948年上级决定撤销晋中文工团一队,保留二队(二队是搞话剧的)。顺便交待一声:这年夏天晋中战役后,成立了晋中区党委,吕梁剧社拨给晋中区党委,改为晋中文工团,一队的同志均就地消化另行分配了工作。现在看来,这一决定是浪费了一百多个有戏曲实践经验的干部,如用他们搞戏曲改革,或许能做出不少成绩的。
我和少数同志被留在团里,搞创作组。我写的剧本也排练了,但我心情不舒畅,产生了与戏剧离异的念头。正好号召南下,我报名被批准,向晋中文工团招了手,拜拜了。谁知命运不济,到了武汉,湖南省委又让我组织剧团,就有了后来的省委湘江文工团。我也终于与戏剧没有离异,却和舞台生活告别了。
五十年代,我开始戴乌纱帽,作文化官了。不过与戏剧前情未了,写了一百多篇戏剧与文学评论,但左撇子太多,如今已不值一顾了。
大跃进时,写了一篇文章,批评了姓“左”的,得罪了别人。于是大会小会背靠背批判,报刊写文章点名批判,说我是“修正主义”。连当时的省委文教书记,也讲我“方向不对嘛”。从此,让我去柳宗元写永州八记的地方体验生活,让我到马田煤矿挖煤去保粮保钢。1961年中宣部召开了文艺座谈会,周总理讲了话,批评了“左”的错误,才匆忙为我平了反。
如今两鬓如霜,仍与戏剧厮守,看来怕是相依为命,“白头到老”了。
回首当年,感慨万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