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时代
我的哥哥田汉,字寿昌,湖南省长沙县花果园(现在的果园公社)田家塅人。我母亲生了三个儿子。田汉排行第一,我第二。但是加上两个堂兄弟,我们就有五兄弟。在兄弟五人里,田汉也是老大,我就排到第三了。所以后来文化,戏剧界的朋友们都称呼田汉为田老大,叫我为田三。
在旧社会,我们是贫苦农民家庭出身,连吃饭都成问题。但是田汉却有机会上学读书,而且到日本留过学。这原因,还得从我母亲谈起。
我母亲易克勤,共有姊妹兄弟四人。她是大姐,在娘家时,人称大姑娘。外祖父易道生在地主家当长工,外祖母也在地主家当奶妈。家里留下我母亲四姊弟,全靠我母亲一个人撑持。母亲很能干,把弟妹们的生活料理得有条有理。
外祖父虽然很穷,但是他宁肯让全家人省吃俭用,也要供他的儿子易象读书。三舅易象,字梅臣,人既聪明,读书又用功。我母亲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姊弟之间的感情十分亲密。易象后来中过举,同林伯渠、程潜等人一起在岳麓书院读过书,并且参加了辛亥革命。外祖父供易象读书取得成就的事实,给我母亲后来培养田汉树立了榜样。
我母亲出嫁到田家后,仍然很穷苦。父亲在外当厨师,三十几岁就患肺病去世了。那时田汉只有十岁,我更小。我父亲有兄弟六人,由于生活困难,伯伯叔叔们闹着分家。我母亲只分得一张破旧的柜子。真是穷得家徒四壁啊!但是,母亲却立下了宏愿:不改嫁,要艰苦奋斗,把三个儿子抚养成人。
当时,外祖母对我母亲说:
“你还只有三十几岁,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不改嫁,拖着三个崽何时得了?”
我祖母也劝母亲改嫁。但是母亲执意不肯。她说,不能送三个儿子都上学,至少要让一个读书。她要走外祖父培养三舅易象的道路。于是把我寄养在叔父家,把五弟田沅寄养在外祖母家,打算让田汉上学。后来三舅易象回家探亲,母亲同他商量田汉读书的问题,易象答应解决学费。
开始,田汉在乡下一个塾师家里读书。他听说附近的庙里住着一个王道人,藏书很多,就去找王道人借《绿野仙踪》这部书。王道人怕他把书弄丢了,不大想借给他。他说了许多好话,下了许多保证,勉强把书借到手,王道人还有些放心不下。不料只过两天,田汉就把书还给了王道人。
“你都看完了吗?”王道人惊奇地问道。
“都看完啦!”
王道人连连摇头,他不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够在两天内读完一部大书。他说:
“我考一考你,好吗?”
“你考吧!”
王道人向田汉提了许多问题,把那部书的内容从头到尾都问遍了。田汉不仅对答如流,而且还根据自己的体会作了发挥和解释。王道人心服了,他非常赏识田汉,从此以后,把自己的藏书主动拿出来给田汉读。
三舅易象在学习上给了田汉以很大的帮助。田汉以前没有认真练习写字。有一次,易象回家,带了一本字帖给他,叫他练字,而且要求十分严格。田汉日夜苦练,书法进步很快。田汉写信给易象,易象把他的信加以精批细改,寄还给他,算是复信。
1913年,田汉在易象和徐特立的帮助下,进入长沙师范第一班读书。每逢假日,他就到长沙图书馆去,入馆时交一个铜板,算是门票。但是他没有钱到外面吃午饭,整天饿着肚子在里面读书。
他在长沙师范时参加了学生军。那时当兵的看戏不要买票。田汉当了一个多月学生军,就看了一个多月的戏,成了小戏迷。看戏的结果,是他写出了第一篇戏剧作品《新教子》,发表在当时的《长沙日报》上。这一段短短的戏剧生涯,给田汉以后从事戏剧事业的一生种下了一颗壮实的种子。
二、东渡求学
一九一四年,田汉随同三舅易象去日本。当时程潜派易象到日本当经理员,管理中国留学日本的学生。田汉开始在经理处当抄写员,并在易象的亲自指导下自学,学业大进。后来田汉考入日本高等师范学校读书。
三舅易象有一个女儿,名叫易漱渝。田汉和表妹漱瑜从小非常亲密。易象对田汉也很器重,因此极力赞成他们结合。有一年,易象回到长沙,在贡院西街(现在的中山西路)两谊旅舍租了一个房间,
把双方家长外祖母、三舅妈和我母亲都请到那里,商议田汉和漱瑜的婚事。易象说:
“妈妈,姐姐,漱瑜的妈,今天有一件事同你们商量:我想把漱瑜交给寿昌。”
“不晓得三嫂子意思如何?”母亲用探询的眼光望着三舅妈。
三舅妈鼓起嘴巴没有吭声。
议婚没有结果,不欢而散了。三舅妈嫌我们田家穷,说什么“蹲(竖放着的意思)教化棍的地方都没有”。三舅易象对三舅妈嫌贫爱富的思想很不满意。我母亲听说三舅妈不同意这桩亲事,也不强求。她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意思是,只要人才好,不怕没有媳妇进门。
那时,我家住在长沙贡院西街一家布店的里面,三舅妈和外祖母住在乡下。表妹漱瑜在长沙周南女子中学读书,她除了下乡回家度假外,平时就寄居在我家。有一年暑假,漱瑜回到家里,三舅妈想趁田汉回国以前,赶紧把女儿许配给一个姓陈的大乡绅的儿子。这件事被表舅蒋寿世知道了,就去告诉漱瑜说:
“你还睡在鼓里,你娘在给你说媒哩。”
“您说怎么办?”漱瑜顿时急得没了主意。
“不要着急,寿昌从日本回来了。我托人送封信来,说是学校里有事,通知你立刻返校。你接到信以后,赶快进城找寿昌去。”
蒋寿世的信送到了三舅妈家。三舅妈不识字,又不知道田汉回国度假来了,以为当真是学校通知漱瑜返校,就嘱咐女儿速去速回。漱瑜来到我家不久,蒋寿世也赶来了。
“漱瑜不能在长沙继续读书了。”蒋寿世说。他主张跑。
于是,田汉征得漱瑜同意,把她带到了上海。那时三舅易象已从日本回国,在上海办报。田汉和漱瑜在易象处住了三天,随即一起东渡,到日本求学去了。他们后来就在日本结了婚。
三、创业之初
1921年,田汉和易漱瑜从日本归国。田汉在上海中华书局担任编辑,同时从事写作和翻译。
漱瑜在日本已经怀孕。田汉到达上海不久,就写信回家,要我陪同母亲和三舅妈一起去上海。我那时在轮船上做工。三舅妈借了四十元钱交给我,作为去上海的旅费。我们——母亲、三舅妈和她的二女儿祥姑娘,还有我,一同到了上海。我们在棋盘街一家长沙人开设的旅店住下,请账房打电话给中华书局找田汉。不一会,哥哥和漱瑜坐马车来到旅店,把我们接回家里。
我们到上海不久,漱瑜生下一个男孩。因为孩子是过海回国才出生的,故取名海男。海男出世以后,母亲照顾孩子,三舅妈照顾漱瑜,我管理家务。
那时郭沬若也从日本回到了上海,和他的日本夫人、孩子一起住在民厚南里。我们住在民厚北里。郭沫若常到我家来。我母亲对他说:
“你的儿子是中国人,不学中国话怎么能在中国生活?”因为他的日本夫人不会说中国话。
郭沫若天天上街买菜,我也天天上街买菜,所以那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由于家中人口众多,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田汉不得不起早贪黑地工作。他总是早晨六点钟起床,读一阵子书,在七点以前赶到中华书局,给职员们上一小时日语课。然后,八点正式开始办公。晚上回到家里,就埋头从事写作和翻译。他在这个时期写出了《获虎之夜》等独幕话剧,翻泽了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哈孟雷特》、王尔德的《莎乐美》以及易卜生的作品。
他一门心思搞他的文学和戏剧,不管家里有没有米下锅,总是不断地买书,没有现款就赊账。他总是在内山书店买书,由他选好,我去拿。
有一个时候,他主编《南国周刊》,附在《醒狮》报发行。《醒狮》是左舜生、曾琪办的,是国家主义派的报纸,政治上反动。但田汉从日本回国不久,对国内政治斗争情况不了解,更不知道《醒狮》的色彩。这件事幸亏被林伯渠及早发现了。林伯渠和三舅易象是老同学,叫我母亲为“老姐姐”。他很关心田汉的政治前途,就对田汉说:
“寿昌,上海的情况很复杂,各兑各派都有。今后你不要在《醒狮》上发表文章了。”
田汉听从了林伯渠的劝告,于是自办《南国月刊》,发行的事归我负责。田汉后来之所以能够投身于革命行列,与林伯渠早期对他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四、手足情深
我自从离开长沙以后,就把轮船上的工作丢了。在上海,一晃眼就是半年,没有任何职业,母亲为我十分担忧。
有一天,曾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当过校长的易培基到了我家。他听说我在家里闲着没事,就对母亲说,他愿意领我到北京去做工。我听了很高兴。
因为到上海来之前,轮船上有人听说我的哥哥做了“官”,就对我说:
“田三,你看过《钓金龟》没有?哥哥做了官,弟弟在家钓鱼,钓到了一只金龟。他带着这只金龟去看哥哥,被嫂嫂在半夜里把一枚钉子钉进脑门心害死,把金龟夺去了。……”
我那时只有十五六岁,听了这个故事,心里结了疙瘩。因此自从到上海以后,时时想早点离开上海。这时听了易培基愿意带我去北京的话,正合我的心意,就连忙对母亲说:
“我去;我去!”
“等你哥哥回来以后再商量吧。”母亲说。
晚上,田汉回到家里,母亲把易培基要带我到北京去的事向他说了。他听了以后,对母亲说:
“我们三兄弟,只有我一个人读了书。三弟的事,您就交给我吧。”
我心里想,哥哥做了官(其实当编辑不是做官,但那时的我却是这样认识的),不会承认我这个教化子弟弟了,我还是干我的去吧。想到这里,我就坚决地说:
“我要到北京去!”
哥哥好象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耐心地对我说:
“三弟,娘把我们拉扯大,我能出来做事,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努力,是娘,是你们给我提供了条件。现在我对你们就不管了吗?我不能把你推出去。你听我的吧!你应当读书?但这不是娘的责任,是我的责任!”
哥哥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的眼泪立刻就冒出来了,心里暗想:
“这和《钓金龟》的故事好象不一样呀!”
接着哥哥又细细开导我。他说:
“古代有个苏老泉,三十岁才开始读书。你还只有十六岁,比苏老泉小得多,你为什么不能读书呢?”
“我在船上做了几年工,恐怕学不进去了。”
“高尔基也在船上干过,同你一样。”他说,“二十岁以前没有读过书,后来成为伟人的,多得很!”
“我有点……害怕。”我吞吞吐吐地说。
他问我害怕什么,我只得结结巴巴地把人家对我说的《钓金龟》故事,对他说了。
“那样的事过去有,但是不会在我们家里发生。”他诚恳地向我解释说,“你和五弟读书的权利,都被我剥夺了。今天帮助你们读书,是我的责任。我们都是从艰苦中挣扎出来的啊!我们决不会重演《钓金龟》……”
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由于哥哥这么诚恳待我,我才下定决心跟着他干到底。
从此以后,田汉买回来一些小学和中学课本,还有报纸。他每天中午下班后不休息,亲自教我学文化。上海的戏班子多,不管票价有多贵,他经常买好票叫我去看,或者带着我一同去看。有一回,德国的海京伯马戏班到了上海,票价两元,他又带我去看。
“这样贵的票,太浪费了。”我对哥哥说。
“见识见识呀!”
有一次,一个朋友邀田汉夫妇到杭州去游览,田汉把我也带去了。我们从西湖一直游到山里,每游到一个地方,哥哥就向我解说有关那个地方的历史掌故和传说故事。这是我第一次游杭州,也是最难忘的一次。
五、坎坷曲折之路
自从海男出世以后,漱瑜由于吃药不慎,得了一个不治之症,到1924年,已经病得骨瘦如柴。她希望回家乡休养。田汉顺从漱瑜的心愿,辞去中华书局的职务,把家中的大小家俱什物通通送给了朋友们,全家陪同漱瑜南下,定居长沙老家。可是漱瑜的病情一天天恶化,这年冬天,终于与世长辞了。
1925年上半年,田汉应聘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教书,我仍跟他在一起。震撼全国的。五卅”惨案爆发了,罢工罢课的风潮席卷全国。这时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也卷入了罢课斗争。哥哥和我便离开学校北上,准备重回上海。
我们乘轮船到达汉口时,身边仅有的五块钱已经用得精光。怎么办?哥哥于是带我离船上岸,谋求解决的办法。谁知走到书店门口,他连忙进去看书,一会儿就被书迷住了,把身五分文、生活无着的烦恼忘得一千二净。我心里好生着急。不料绝处逢生,在书店里遇见一位文化界人士,他认识我哥哥,就把我们接到家里,还邀请武汉文化界的一些朋友作陪,一起吃饭。他们替我们在旅店安排了房子,又送了旅费。我们在武汉小住了几天,才回到上海,住在法租界宝康里。随后,他又派我把母亲也接回了上海。
田汉回到上海,首先是应陈望道的邀请,在复旦大学教书。可是找他教书的学校越来越多,他感到穷于应付,不久就把所有学校的课都辞掉,到新少年影片公司当编剧。他写了个电影剧本——《到民间去》,准备拍电影。但是公司资金不足,没有摄影棚、摄影师,拍片子要向别的公司租借。经理便同田汉商量合作,哥哥表示同意,于是改名为“南国电影公司”。哥哥在报上登了一个招股启事,第二天就有商务印书馆的两个人向公司投资。但是我们仍然没有聘到理想的摄影师。《到民间去》的影片拍了一半,终于无法拍完。
这期间,田汉举办了一次“消闲会”,招待上海文化界的朋友们。他在会上介绍了徐悲鸿的美术创作,会后由高百岁等演出京剧《投军别窑》,表示对苏联某舞蹈专家的欢迎。
田汉的第一部影片《到民间去》拍不下去,关键是没有自己的摄影师。正在这时,北伐军占领了南京,陈铭枢派了一个名叫何公敢的人来找田汉,请他到南京去抓艺术工作。田汉认为可以趁此机会解决摄影师问题,就提出到南京去的先决条件,是要聘请日本摄影师。那人一口答应,果然出钱让田汉从日本请来了一个摄影师。田汉到了南京,负责电影股的工作。他本想利用南京的财政支持把《到民间去》这部影片拍完,再拍其他片子。可是不久发生了宁汉分裂,政局极不稳定。拍影片的事化作烟消云散。我和哥哥便决心离开南京,仍回上海,住在法租界浦石路64号。日本摄影师由于生病也回了国。田汉第一次搞电影是彻底失败了。
我们在上海浦石路住了几个月,暂时没有开展新的活动。那时,上海戏曲界人士常常来玩,其中有欧阳予倩、周信芳、高百岁等。周信芳第一次来访的时候,手中拿着《南国月刊》,表示他对田汉的敬仰。高百岁是周信芳的学生,周信芳要高百岁拜田汉为师。
客人们来了总要唱唱戏。在常来的客人里,还有个唱旦角的,叫王云方,他与周信芳合唱《投军别窑》。这是他们的拿手戏。那时大家都穿着西服,唱戏的人有时就边唱边拉着领带做戏。田汉在这个时期既没有写什么东西,又没有别的职业,穷得卖书度日,所以他有时就大唱《秦琼卖马》。
这个时期,哥哥曾经同黄大琳结婚。漱瑜临终前对哥哥说:“我有个好同学叫黄大琳,我死后你同她结合,她会照顾我的孩子的。”田汉实践了漱瑜的遗言。伹由于黄不爱学习,哥哥一写文章,她就大吵,所以结婚后不到半年就离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