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地区花鼓戏剧团移植排演了《巴山秀才》,我作为执行导演,在处理孟秀才的核心唱段时,有过一番曲折反复的经历,并从中悟到了一点道理,不揣浅陋,写出来供同行们参考,并求指正。
这个核心唱段,就是孟秀才焚烧《八股制艺》、解脱精神枷锁、誓为三千冤民申雪的唱段。开始,我们没有深入细致地从分析人物行动入手去寻找人物的准确心理行动,而停留于唱词字义上的理解,粗浅地认为这段唱只是孟秀才追溯他一生所经过的坎坷道路而痛忆往事。因此,我们就以“痛忆”作为孟秀才的心理行动,也没有去理清他在此一行动中的思想基础(思想线)、情感状态(情感线)。考虑唱腔设计时,也只在“痛忆”上作文章,打算选用花鼓曲牌中的打锣腔(八筒牌子)作基调。这一曲牌的特点是:清唱为主,弦乐和打击乐只帮尾腔,长于表现哀怨、凄苦的情绪,板式变化也不大,节奏平稳。用这样的曲调唱这样一大段重要唱词,总觉得不对味,但不知毛病究竟出在哪里。后来,我们从人物行动分析入手,并从行动中理清了人物的三条线,方才明白,原来打锣腔不能揭示孟秀才在血的教训下痛定思痛醒悟转折的过程,也与孟秀才那正直、诙谐的性格相违背。
从全剧发展来看,孟秀才此时的心理行动不单纯是痛忆过去;他追溯以往,是控诉八股制艺对他几十年的精神禁锢;他决心焚书是在要为三千冤民申雪的强大思想支配下产生的;他的一切强烈复杂的思想情感的冲突和变化都是因要焚书引起的。因此,我们重新确定人物此时的准确心理行动是焚书而不是痛忆,人物发展的三条线是:思想线——我再不能象过去那样迂了;行动线——要为三千冤民申雪;情感线——沉痛、忏悔、激愤。这样,我们又回头重新设计音乐,采用了既能表现深沉、肃穆、飘渺情绪、又长于表现激昂、悲情情绪的洞腔类曲牌为唱腔基调。其具体的舞台处理如下:当袁铁匠侄女霓裳痛诉自己一生的凄惨身世拜别离去后,烂锣骤起,让孟秀才在强烈的打击乐声中急步退至书桌边,转身痛苦地扑倒桌上,猛抬头,发现放在书桌上的《八股制艺》还留有巴山冤民的鲜血,他顿时心潮翻滚,抖手指书,凝视书本,围着书桌缓缓地走半圆场,然后呆立桌旁起唱。这样,唱之前打击乐和变化多姿的舞台调度的渲染,揭示了孟秀才焚书的心理行动是有感于霓裳的凄惨身世和联想到三千灾民的冤死而产生的。
永别了,形影相随的老八股,
惊回首,老秀才辛酸满腹。
渺渺茫茫青云路,
洋洋洒洒圣贤书。
按照人物的心理行动及其思想线、情感线、行动线的把握,我们将这四句唱作散板处理,并要求乐队伴奏不受时间、速度的限制,尽量使人物焚书前的复杂情感得以足够的抒发。当秀才唱完第一句时,导演给演员提示了一个强烈的形体动作:急步到桌边抖手拿书,随后又慢慢地放下,轻轻抚摸。这一急一缓、一抖一抚和后三句不受时间、速度限制的散板处理,也紧紧扣住了人物思想感情的复杂变化。四句散板后,曲调上安排了一个长达十节拍的过门,并作强弱起伏对比跳度较大的演奏处理,以其鲜明的音乐形象表现人物从悲切痛惜的情感状态中的解脱。在过门演奏时,导演根据“焚书”的心理行动给了演员一句内心独白:“我怎么还在这里痛惜它呢?三千冤民在幽冥中盼我申雪呀!不就是这本《八股制艺》禁锢了我吗?对,坚决焚掉它!”演员默念到这句内心独白时,下意识地抓起书本,甩至台中,激愤地唱:
减不轻饥民百姓苦,
救不了灾荒万骨枯。
空留下,子虚乌有上林赋,
空养出,攀龙附凤名利徒。
这四句唱,由散板转正板,由慢速转中速,并要求演员在激越的内心节奏上加强外部形体动作,让秀才边唱边抖手指书,捶胸顿足,表演幅度逐渐扩大,从而表现人物怨恨自己觉醒太晚、悔恨不及的情绪。这种速度逐步递进、舞台调度逐步扩大和主弦增减的处理,能较好地揭示人物在痛苦的精神禁锢中逐步地有层次的觉醒,使人物完成“焚书”的心理行动不单一化。
接下去的一段唱:
穷秀才虚度年华寒窗外,
樱桃红了芭蕉绿……
剿巴山迂人初醒,
悟不穿八股习气未根除。
乐曲又从中速转慢速,其他弦乐停,只用善于表现清晰、平稳情绪的色彩乐器长笛伴奏唱腔部分,弹拨乐奏过门,台上灯光收去,只用粉红色追光笼罩人物,以此造成整个舞台的寂静之感,从而表现人物在“焚书”心理行动中的冷静思考。我们把这四句唱作为整个核心唱段的跌宕点,通过人物静心审视自己所走的坎坷道路,悟出个道理:为什么几次告状不成?都是因为自己八股气习未除,对官府抱有天真的幻想。他似恶梦初醒,一股要为巴山冤民申雪、决心一告通天的坚定信念和无法控制的激愤情感终于爆发性地升起:
告,告得迂腐,
挨,挨得糊涂。
……
这几句唱,鼓弦齐进,并运用节奏较强的大锣大钞和情绪深沉激烈的快打慢唱的音乐处理手法;在舞台调度上运用传统程式中的“抖水袖”“摆翅子”等幅度较大的外部表现动作,灯光亮度逐步加大。这样,就使观众清晰而形象地感受到孟秀才去掉迂气、振奋精神,向昨夫告别的坚定信念。
抛弃功名告官府,
不平冤狱不瞑目。
焚!焚!焚去个书呆老顽固,
烧!烧!烧出个聪明大丈夫。
这最后四句唱,是人物完成“焚书”心理行动的高潮点,导演必须调动一切艺术手段,使人物性格的揭示闪烁火花。我们的处理是:孟秀才取下头上戴有功名牌的帽子,甩至台中,手持桌上明灯,脚踩《八股制艺》书本,唱到“烧!烧!烧……”的第三个烧字时用了长达十拍节的甩腔。这时,灯光齐亮,大锣大鼓一齐伴奏,从而把人物焚书心理行动的思想感情推向高潮。
整个核心唱段分成四个层次处理,四起四伏,四跌四宕,四个浪潮一个接一个,螺旋上升。这种有节奏有层次的变化过程,也就是人物焚书心理行动中思想感情的变化过程。这样处理,强化了孟秀才思想转变过程的可信性,并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在演出过程中,每当孟秀才唱最后一句甩腔时,观众席上总是掌声不绝,大家无不为秀才的觉醒叫好。
从上面核心唱段的处理中,我们深深体会到,导演处理唱段,不能停留在文学剧本提供的表面文字的词义上,而应当深入开掘,力求准确地把握住人物的心理行动及其思想感情发展的脉胳,并以此去统一和调动舞台演出的各种艺术手段,以充分发挥戏曲唱段艺术的独特功能与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