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目连戏中的宗教色彩
目连戏常被误认为“宗教剧”,持这种说法的大多没全面了解目连戏,有的甚至没看过目连戏的演出。中国戏曲剧目中,尽管有不少神佛出现,某些情节也涉及到宗教,甚至于有像专写观音得道故事的《南游记》,却从来没形成可以称之为“宗教剧”的戏。对于元人杂剧虽也标有“神仙道化”、“神头鬼面”之说,那也仅就题材而言,并不是什么宗教剧。我对“宗教剧”的简单地理解,应当是以宣扬某一宗教的教义为中心内容,而不仅仅是内容涉及宗教。但是,在中国,并没有某一宗教形成的思想体系而居于统治地位,恰恰相反,不论是外来的佛教还是本土的道教,都被儒家加以溶化和改造。宗教是出世的,而中国的佛教和道教都多少不一地被赋以入世内涵。目连故事来源于《佛说盂兰盆经》,自然与佛教有若干关联,但从佛经到变文再到戏曲,已经过了七、八百年,经历了中国人这么多年的溶化和发展,并使之完全中国化,却始终未形成以宣扬佛教教义为中心的佛教剧。变文中主要写目连入冥救母,宋元两代的剧本已不可见。从现有剧本中看,戏中的宗教(或者说迷信)色彩比其他剧目较为浓厚,倒是事实。
纵观湖南的目连戏,宗教因数相当杂乱,应该是和湖南宗教多元化的历史分不开。与其说它近于佛,毋宁说更近于巫。
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曾有“北方史官文化”,“南方巫官文化”之说。湖南为古楚地,傩文化遍布三湘四水,从古以来,“巫风甚盛”,自然属于范先生所说的巫官文化地域。加之境内少数民族众多,和汉族杂居已久,文化长期互相渗透,可说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因而形成独具特色的楚巫文化。汉王逸《楚词章句》中说:“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说明屈原到沅湘之前,当地楚人祀神的歌舞就有歌词了。屈原的《九歌》,只是因为原词“鄙陋”,为之改写的通顺文雅的新词。专治少数民族史和民俗学的马老少侨先生,在他的《楚辞新证》中,作过详尽的阐释。他认为《东皇太乙》祀的就是伏羲——也就是傩文化中的傩公;而《山鬼》则是祀山魈——傩文化中的三霄。民间的“收魂”,马老先生也把它和《楚辞》中的《招魂》相联系。说明这些都是道道地地的楚文化。
“信鬼好祠”也反映在杂祀众多的神鬼方面。湖南祀神之多之杂,随着历史的推移,祀的对象大概有所增减;但随着社会的进步,商业之逐渐繁荣,祭祀活动之频繁和盛大,却也与时俱进。尤其在戏曲得到长足发展之后,成为专门用以代替“歌乐鼓舞”娱神的主要形式,就更为声势浩大。清乾隆三十年(1765)《辰州府志》载:“岁时祈赛……有上元醮、中元醮、土地寿、梓(橦)寿、城隍寿、伏波寿、傩神寿、佛祖寿、火官寿、五通寿、傩神会、龙船会、圣母会、降香会、阳尘会。又有桃源仙洞、云霄娘娘、云雾仙娘、梅山诸神之称。”一个地方的方志,就罗列了这么些,真是又多又杂。可以看出梓(橦)自然是文昌帝君;而伏波却是汉伏波将军马援;而傩神、云霄、云雾、桃源洞、梅山却都属于傩祀。充分反映了宗教的多元化。为什么产生如此之泛之杂,和当地人民生活紧密相关。在戏曲诞生之后,这些祭祀活动,往往伴随有戏曲的演出。就像张庚老说的:“敬神需要戏,戏也需要庙宇”。在一个相对长的历史时期,戏曲的成长和祀神活动紧密相连。
我是湘西人,旧辰州府所属各县和沅水上游城市我大都去过。小时印象,湘西各地都有许多共有的庙会,如二月初二的土地会(土地生日);十九的观音会(观音生日);四月初八佛祖寿;五月十三的关王会(相传关羽单刀赴会的日子);六月初六岳王会(祀岳飞),但有的地方却称药王会,是药王孙思邈的生日,辰河戏曾有专剧《药王卷》,现已失传;十九又是观音会(得道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办盂兰会;九月十九还办观音会(飞升日)。这是些著名的大会,每办必三、五天以上。至于办天把的小会,记不得许多了。还有各行业祀各自的祖师:木匠祀鲁班;屠行祀张飞;丝行祀嫘祖……那就多得说不清。一般办会自然有成套的祭祀活动。有时并非神诞,而是因瘟疫、旱涝、火灾、兵灾、蝗灾……也要祀神和打醮、作法事。除了祭祀活动之外,还要娱神,有了戏曲,自然就唱戏了。而且,一些大会都有特定剧目:观音会唱《香山》(也称《南游记》);岳王会唱《岳传》(也称《金牌》);关王会唱“夫子戏”(即把“三国”戏中关羽故事的高腔戏挑出来集中演出);瘟疫则唱《混元盒》;中元节自然是唱《目连传》了。没条件或资金不足的地方,请不了戏班唱人戏,则唱木偶戏,也是这些剧目。因为庙会多,戏也多,我小时候在湘西洪江镇住过,听大人们常说:“洪江一年三百六十天,倒要唱四百八十本戏。”这已经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事,与上引乾隆年间所载“岁时祈赛”对照,不仅一脉相承,而且这些祈赛也近一步促进了戏曲的繁荣,证实了张庚先生“农村的戏剧靠敬神”之说。
除了祀神而外,还有“信鬼”和慎终追远的“祀祖”。中元节作为特定的追祀亡灵的节日,自是祀祖的大事,也是娱鬼的重要行动,所以祭祀活动更为盛大和隆重。加上目连戏所特有的伸缩性,声势更为浩大。不过,办盂兰会、唱目连戏,比其他祠祀更为严肃,仪式也更繁复。
湖南各剧种演的“盂兰大会”一场,剧本都统一于郑之珍的《劝善记》,目连受封为“九天十地总管诸部仁孝大菩萨”。但是民间多相信另一种说法:目连在遍历地狱之后,深感地狱亡魂太多,决心不往西天成佛,而要长处地府,度尽所有鬼魂,所以就做了地藏王菩萨,成为冥间最高主宰。这明显是把《地藏本愿经》搅到一起了,而且给他们以明确的分工:玉皇大帝管天上;皇帝管人世;地藏管幽冥。正因如此,唱目连戏就着重在其超幽度亡作用。《佛说盂兰盆经》中说:“救度现在父母,乃至七世父母”。在湖南,已经扩大到已故的所有祖先(有趣的是历代祖先为什么都没能超升和转轮)。
中元节超度的另一类鬼魂是军阵亡灵,这也是楚地悠久的传统。屈原《九歌》中的《国殇》,不就是祭祀军阵亡灵的么?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元节”条也载有:“本院官给祠部十道,设大会,焚钱山,祭军阵亡殁,设孤魂之道场。”可见中原大地也一样。民间唱目连戏,也包括祭祀军阵亡灵在内。
除了这些有名目的要祭祀外,中元节还包括超度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即一些没有后嗣的;外乡在湖南客死的;各种非正常死亡的“枉死鬼”。可以说是概括了所有的鬼魂在内。而人们心中认为扰人为患的就是这些孤魂野鬼,对这些鬼更多了一层忌惮之心而加以特别重视。
目连戏既然是超幽度亡,又包括孤魂野鬼,台上也鬼魂叠出,唯恐假鬼引来真鬼,所以演出不但虔诚肃穆,还有许多禁忌和仪式。戏班中所有演职人员,一律沐浴斋戒,夫妻分居。直到唱了“大开五荤”后,演职员才可吃荤。演出期间,任何妇女不得上台——所有女性角色都由男旦饰演,女艺人没有唱目连戏的资格。演出开始、结束以及进行中,都有一系列的祭祀和约束鬼魂的仪式。这些祭祀或仪式,有专人负责,不断在戏中出场,这个人称“包台师”或“掌教师”,能唱目连戏的戏班,都有一个学过担任包台师的艺人。李怀荪先生看过辰河戏前辈艺人陈德胜的包台师仪注的抄本。
这种“包台师”或“掌教师”本身是演员,只在唱目连戏时才成为专职人员。湘剧和祁剧也有这种掌教师,却没有称什么教,唯独辰河戏自称“梨园教”。但是,除了在演目连戏时与其他剧种大同小异的仪注而外,再没有任何教义、教规,甚至也没有教众。比湘西水上的“排教”(放木排人所信奉)还简单得多。这个“教”,只是习俗相沿的口头叫法,并未形成什么宗教。1989年演出辰河目连戏时,就由陈盛昌根据他祖父陈德胜的抄本担任包台师。
目连戏开演之前,先在后台设戏曲祖师老郎神牌位。有趣的是在老郎神牌位的两旁,还设了金花大姐和银花二娘牌位,据我所知,这两位好象是傩坛所供的神。牌位前每天要三次上香,所有演职人员,开演前和演出结束后,都要向牌位行礼如仪。
下面列举一些目连戏中由包台师主持的各种仪注:
“开台”也称“镇台”。台上“守旧”正中悬绘有福禄寿星的“三星赐福”。乐队打完“闹台”(开台锣鼓),包台师上场,焚香“通诚”,即禀明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事,演出什么戏,从什么日子起,到何时止,共演多少本,请求护佑(抄本有固定台词,只空下地名、时间等)。然后用多张小黄纸画符,杀一只雄鸡,将鸡血遍洒符上,贴于舞台各处,以保演出平安。
“发五猖”台口放五碗酒,五个演员饰一大四小的五猖神上场,手执钢叉,由大猖神领舞,然后归台中。包台师上场,杀一只雄鸡,将鸡血淋在五碗酒内,然后一一奉与五猖。五猖神接酒后,同时举碗一饮而尽,将碗摔在台上,每只碗都要摔破,不破则不吉利,这就叫“打碗”。然后五猖神左手举叉,右手执马鞭,跳下舞台,从观众中飞奔出场去“捉寒林”。我祖母是清同治时出生的人,我小时听她说过,在她小时候看过一次“发五猖”,台下有五匹真马,马头朝观众,五猖从台口跳到马背上,一手握缰,一手举叉,站在马背上驰出场外,才坐到马背上向野外奔去。那就需要有训练有素的马和骑手了,这只能是一种特殊情况,不是一般戏班所能办到的。至于五猖神,其说不一,有的说是五瘟,有的说是五鬼,还有说是五通的。不像川剧中五猖神是随黄帝征蚩尤立了功的武将。也许,湖南不可能有征蚩尤的戏。
“捉寒林”“寒林”在佛经中是陈尸地,在目连戏中却成了孤魂野鬼的总头领,因为是名字,有的抄本就写作韩林。戏班事先在舞台下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有香炉、烛台和三个酒杯;另外扎个草人,代表寒林,放在野外。五猖神跳下台后就穿过站满观众的戏场,直奔野外放草人的地方,把代表寒林的草人捉回来,在台前的地下打寒林四十个“平安板”——也就是打四下,边打边喊:“一打风调雨顺,二打国泰民安,三打百姓清吉,四打五谷丰登。”打完之后,把寒林供在台下小桌后面,由包台师燃香点烛,筛满三杯酒供上。以后每天都要点香烛,换酒,直到演出结束“送寒林”为止。其意是先把孤魂野鬼的总头领控制了,就不会有鬼魂来捣乱。把寒林安位之后,包台师回到台上,拿一面大镜子站在台口,五猖神沿楼梯上台,逐一照镜子,验看是否随身带有鬼魂(据说镜子里本人不显影,就是带了鬼魂),然后上台。
衡阳湘剧也唱目连戏,未留下剧本,但《南游记》、《西游记》剧本却保留比较完整。有一出正式的“锁拿寒林”剧本,(现收入湖南传统戏曲剧本第24集《南游记》中)不用“开台”、“发五猖”。戏中先上太白金星及王、马、殷、赵四元帅。由当地城隍禀告:此地善男信女,为某事,演某戏,共多少本之类。太白金星指示要确保“东五里,西五里,南五里,北五里,中五里地面”的绝对安全。城隍便差巡台五鬼去捉不正之鬼魂,押入寒林庙。并交待五鬼:“时时刻刻,台前台后扫妖氛。”有唱有白,是一出完整的戏,且不限于演目连戏,可通用于所有的“办会、唱大戏”。这个本子有寒林庙,可惜当年没具体细问是虚指还是实际要扎一个庙。
“抬灵官”由一个演员装扮王灵官,事先坐在离演出场所较远的寺庙中。饰接灵官的演员和乐队,在台上抬着一张扎在轿杠上的小桌子,从台口下来,吹吹打打去接王灵官。到庙之后,由包台师点香烛、行礼、通诚,然后把“灵官”扶到桌子上站着,又吹吹打打抬回舞台。据老艺人说:灵官站在桌子上,照规矩是右手举鞭横过头顶,左手挽灵官诀,一动也不能动。如果庙距戏台太远,老那么举着鞭吃不消,就把鞭梢搁在挽着诀的左手臂弯处。灵官抬上舞台之后,就被扶上台中的桌子。再由包台师“通诚”,并为灵官点额中的第三只眼,再“请菩萨开眼”,灵官才能睁眼;又“请菩萨开金口”,王灵官才可以开口说话。
“灵官净台”王灵官持鞭满台跳舞,以扫除台上的一切鬼怪妖氛,保证演出平安。演灵官的演员回到后台,用那种专作敬神用的黄纸,把脸上画的脸谱一张张地印下来,那就叫“灵官符”,会有些观众到后台来,打个小红包换一张,拿回去贴在家里,据说可以驱鬼辟邪。而那个小红包,就是演王灵官演员的额外收入。
“天将定台”也有叫“天将迎台”。由当天的值日神将出场,绕场跳舞一周。每天轮流值日的神将,是王、马、殷、刘四元帅,加上财神赵公明和关羽。所以每天开演都要有这么一个“定台”形式。(四元帅各剧种也不尽相同,有说王、马、温、刘;而衡阳湘剧却作王、马、殷、赵,则是把赵公明也算去了。)
“三星赐福”有两种演法,一种简单的是由演员分饰福、禄、寿三星出场,唱一支曲牌。另一种演法是唱平日作喜庆戏演的《三星赐福》,那是有固定剧本的单出,场面大得多。
“迎福降祥”这是祁剧“前目连”抄本的第一块牌。是一场正式的曲白俱全的戏,场面很大。上如来、韦驮、观音、文殊、普贤、四大金刚、四和尚。如来讲经。四值功曹(年、月、日、时四人)奏事(表文内容就是奏报演唱目连戏,有固定格式,只须随时随地变换地名,首事人名和演出日期、本数),念完表文之后:
如来善哉!善哉!查得下民高扎花台,搬演前朝古文,与他一个善报。大慈悲进位!
观音阿弥陀佛!
如来下民为善,命你下凡,与他家家赐福,户户祯祥。(下面还有曲文)
这又是一种开台仪式。
经过这一系列的开台仪式之后,才进入正式演出。在演出中,也还有一些其他活动:
“抬棺材”这是“杀叉”的前奏。演刘氏死那本戏之前,包台师领戏班人员,掮着“龙杠”(专用于抬棺材的木杠),到指定的棺材店去抬一口新棺材。抬棺材前,包台师也要点烛焚香,把一块一丈二尺长的白布搭在棺上,中间还放只缚着的雄鸡,再由众人抬着,敲锣打鼓,招摇过市。最后,在台口的场下,将棺材搁在事先摆好的两条长凳上。一直放到这本戏演完,“杀叉”平安无事才撤去。白布归叉手,雄鸡由叉手刘氏同吃,棺材抬回原店,折价给刘氏。这是两个演员惊险表演的额外收入。那副棺材会有人抢购,也有事先就定购了的。
“请瘟祈福”这是祁剧的一种祭叉仪式。刘氏花园罚咒之后,五鬼就要来捉刘氏的魂,也是目连戏重头表演——杀叉的开始,那天开演前就要祭叉。一般“祭叉”由包台师敬神问卦,卜问当天打叉吉凶。台口摆五把叉、五碗酒,包台师“通诚”后,杀鸡、斟酒,洒鸡血于酒中、叉上,上五鬼,饮酒、打碗,执叉舞下。祁剧“请瘟祈福”也是祭叉。先上大瘟神,后上四小瘟神,并坐台中。包台师上场,放五把叉、五碗酒于台口。先向众瘟神“通诚”,之后杀雄鸡,将鸡血淋叉,同时洒血于五碗酒中。然后将酒碗逐一奉给五瘟神,并说:“请菩萨开金口。”
大瘟神众兄弟!
四小瘟哇!
大瘟神吃不吃得饱?
四小瘟吃得饱。
大瘟神吃不吃得醉?
四小瘟吃得醉。
大瘟神得人钱财?
四小瘟与人消灾。
大瘟神吃人茶饭?
四小瘟与人担待。
大瘟神天煞归天,
四小瘟地煞归地。
大瘟神凶神恶煞,
四小瘟一概归位。
然后,众瘟神饮酒、打碗、执叉舞下。据传祭叉时,瘟神打碗,有一只没摔破,就不能演打叉,改天重祭。但这只是传说,实际上并没发生过重祭的事,也可视为演目连戏的一种宣传,那天观众比往常多得多。
“灵官扫台”辰河戏每天戏演完时,由王灵官再次出场,执鞭挽诀,满台跳舞一次,口中喊:“一扫风调雨顺,二扫国泰民安,三扫百姓清吉,四扫五谷丰登。”不仅扫除台上的鬼气妖氛,确保平安无事;还表达了良好的祈愿。
“金星收煞”这是湘剧的演出习俗。每天演出结束,由太白金星出场,唱一支曲子,表示收煞。其作用和辰河戏的灵官扫台相同。
“送寒林”目连戏演出全部结束,就要把演出开始时捉来的寒林送走。有两种不同的送法,一种是送往野外焚化;一种是扎一纸船,将“寒林”搁在船上,送入河中,任其随水漂流而去。无论哪种送法,都由包台师祭奠,还要焚化纸钱。
“放河灯”或“放天灯”这是和“送寒林”同时举行的。河灯是用红纸作成荷花形,绿纸托底,中点特制短烛,放入河中。千百盏明亮的荷花灯,随水漂流,观者赏心悦目。天灯则是特制的红色圆形大灯笼,点烛其中,放上天空。半空中飘浮着一串红色星星,也很好看。我小时候看见过,只是这种灯飞不高,到一定的高度就燃烧。看着它一颗颗飞上去,又一颗颗燃烧掉,也很有趣。我们那时要等到所有的灯全烧了,才兴犹未尽地回屋里。到我成年后再去湘西,却没找到会做这种灯的人,以至始终不知天灯的制作方法。小时听大人们说:在野外焚烧寒林就放天灯;用纸船送寒林则放河灯。五十年后,到我研究目连戏时,却无法查证这种说法。只能怪时代耽误了我,研究起步太晚。只能姑录存之。
这类由包台师主导的仪式,各剧种都有一套,未能尽收。只能拣主要的、大休接近的记下这些。这些仪式,算什么教?我这有限的宗教知识,无从解答。总的说来,都属于祭祀、安抚、镇压凶魂历鬼,求保平安,这是演出的第一要务。尽管“迎佛降祥”中出了如来,但佛教好象没有这种法事;道教倒是有些画符驱鬼的法术,和上述也不相同。我感觉傩的成份似乎多些。这里,我想引述前苏联的约•阿•克雷维列夫所著《宗教史》(王先睿、冯加方、李文厚、郑天星译)中的一段话,那是他谈到“官方宗教”时说的:“社会下层即使并不反对官方宗教,也仍然具有自己的信仰和崇拜。这些信仰和崇拜更加适应于他们的社会存在和文化水平。”也许这句话比较能够解释上述问题,民间有各自崇奉的“民间宗教”。
至于佛教,目连故事,源于佛经,自然会有与佛教有关的内容。但是,集中宣传佛教的教义成份不多。《杭州受戒》算是集中写佛祖在杭州大开戒堂,讲经说法,而傅相也由此正式皈依佛门。戏中有作“古佛临凡”,有作“志公点化”,也是得佛指点迷津。目连救母必须皈依佛门,借佛力才能救母从地狱上升天堂。但是,从庞大的目连戏来看,佛的作用不小,但篇幅所占比例不大。剧中所写的傅相,与其说是一个居士,不如说是个善士。因为他并不只崇佛,也敬道。住在傅家斋房的,有和尚、尼姑,也有道人。他临终前“嘱后升天”,请来僧尼也请来道人。他家的佛堂称“三官堂”,没具体说是哪三官,我只知道道家以天、地、水为三官。固然佛家讲究施舍,提倡救人济世,傅相也是这么做的,从“博施济众”就可以看到他的济世行为,但儒家也同样讲究“济贫困,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倒是傅罗卜“斋僧济贫”中,罗卜买螺放生,尼姑劝化妓女修行,带点与佛家有关的色彩。在“博施济众”中,傅相欣赏哑老汉背的疯瘫妻子所唱的四支[孝顺歌]词,内容主要是劝人行孝,主张兄弟、夫妻和睦。傅罗卜亲都定了,是打算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过世俗人的正常生活的,只是为了救母才出家拜佛,并不是一直就有出家奉佛的信仰。佛家讲的“四大皆空”,目连戏中不但未加以宣扬,相反,目连牢记慈母养育之恩,视益利如手足,感叹曹赛英为他误了青春,感情真挚,一点也不“空”。戏中佛力不小,具体起作用的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观音贯串在整个目连戏之中。戏曲界常说:“戏不够,神仙凑”,那是在情节发展到碰上人力无可措手之时,让神仙出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像目连戏离了观音就唱不下去的程度。首先就是桂枝罗汉思凡,如来要把他打入阿鼻地狱(祁剧,辰河戏是打入阴山),观音讲情,罚他下凡受苦,日后再去度他。并无特殊安排,也没有指定去傅家。以后桂枝罗汉投胎成了傅罗卜,观音就负责到底了。收十友救罗卜的是观音;刘氏死后又是观音派善财去题诗指点;罗卜出家后更是时常得到观音的呵护;起决定作用的都是观音。这不是偶然的,我认为这是民间艺人的创造。因为自唐代以来,观音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在民间已有极深远的影响,极高的信誉,目连戏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情节越来越多,碰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请观音来帮忙,这在戏曲中是常用手法,和宣扬佛法关系不大。在中国戏曲的传统剧目中,不知曾有多少戏中出现过观音救难的情节,虽说观音属于佛教中人士(在印度佛教,观自在菩萨可是男性),到了中国之后,在民间,她成了救苦救难的化身,而且无处不在。这倒也与三湘民俗分不开,三湘大地,寺观如林,却只有关羽和观音独领风骚,没有一个县找不到关帝宫和观音庵。
我以为全剧体现较多的佛家思想以“六道轮回”较多,强调因果:“要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问后世因,今生作者是。”“前世作来今生受”,这倒是随处可以看到。既涉及到因果,自然涉及到轮回,接近佛家思想,但是已具有浓厚的中国风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生前不报,死后即报;今生不报,来生定报。人死之后,大善者升天;中善者转世为人,富贵寿考;作恶者下地狱。具体事件则仍以劝善为主。行孝、劝善、规过,已成为中国人普遍的道德标准。曾经有过一种说法:《佛说盂兰盆经》就是中国僧人所造,托名译经,本是国产。这个学问大了,我没这能力考证。我只能说:在目连戏中,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化、世谷化的佛家思想。
也许,以前戏中保留的佛教色彩更多一些,如周华福的“牌名”中,第三本就有一块“散花赈孤”,我记得当年看周昆玉抄本时也有“散花散午”几个小字,我问是什么意思,他说是中午“腰台”。“腰台”在湖南戏曲界是半本戏唱完,歇戏吃饭的行话,所以就没考究“散花”二字。仔细想来,说不定是从前演出,戏中曾经有过佛教的“散花”仪式,也未可知。除此之外,关于佛家学说着墨不多。
道家在目连戏中也有他一席之地。张天师也曾在戏中露面。傅家不仅斋僧,同样斋道,斋房也住有道人。家中所设的“佛堂”是三官堂。真武祖师是道家所奉的神,在前目连中,傅相路过供奉真武祖师的朝阳观,他捐输了一百两香金。真武祖师帮傅相擒了金毛,得了军功。湖南中元节办佛家的盂兰会,也同时打道家的四十九天罗天大醮——目连戏往往附属于道家的罗天大醮而形成四十八本。不过,在整个目连戏中却找不到什么黄老学说。
这些与道教有关的人物和情节,在地方戏里就全搅混了。傅相从军前回来,再过朝阳观,观里的住持道人却指点他去杭州受戒,道士给和尚荐人,已出意外。更有趣的是:真武祖师如此灵验,他那朝阳观的住持道人是什么德行?看湘剧《大目犍连》中,这个住持道人的上场诗:
老子骑牛讲道行,
哪里讲得贫道赢?
他讲道德法筵好,
我讲酒色财气情。
他讲天经并地义,
我讲奸盗与邪淫。
讲了三年六个月,
怎么与我讲得清?
他的道行不如我,
依旧骑驴上昆仑。
既然讲因果报应,这个道人却没遭什么报应;真武祖师那么灵验,却也不去管他。这不教人觉得可笑么?
从这些现象可以看出,目连戏所反映出的宗教思想是杂乱的、多元的。以我这点宗教知识,还真没法把它归入哪一宗教。看来,归之于“民间宗教”比较合适。
十二“信鬼好祠”的沅湘遗风
从湖南的目连戏看,觉得信鬼好祠的成份较重。
前面提到马少侨先生把《楚辞》中的《招魂》和湖南民间的“收魂”相联系,在目连戏中就有一场表演收魂的戏。即郑之珍的《劝善记》中,刘氏病后的那折“请医救母”,在湖南各剧种中,一律换成“请巫祈福”。由益利请来“师公”“收魂”。一种是“哑子收魂”,鬼随着哑师公带回家去了,前面已然说过;一种是师公被鬼戏弄,认为自己的“阳教”不行,叫徒弟去赶请师娘来行“阴教”。师娘抱着孩子匆匆赶来,鬼却把师娘手中抱的孩子抢过,丢下河去,师公夫妻忙去救孩子,也就不管病人了。
湖南民间,过去信巫不信医的风气很普遍,有个头痛脑热的,首选就是收魂。前引的《辰州府志》就载有:“疾病服药之外,唯听命于巫。幸而愈,则巫之功;不愈,则医之过。”这种旧俗,在民间可说是根深蒂固,就是在“文革”期间,我在农村当社员,还常见农民收魂——那时倒是每个生产队都有“赤脚医生”,但农民还是相信收魂。虽然不敢找巫师,就由自己家人来喊魂。有的是搭张楼梯靠在屋檐口向空喊病人姓名;有的是到野外去喊。喊的人叫:某某回来呀!,随同去的另外一个人就应:回来了!就这样从外面边叫边应,一直叫到病人床前为止。一般是连喊三天,无效了才去找医生——因此有些病就误了即时治疗,小病酿成大病。当然,有些小病,休息两天就好了,所以仍然有人相信收魂的作用。
这些,都可以说明在目连戏中,体现的是湖南民间并不特别崇奉哪种专一的宗教,而是按自己的生活,敬奉一些不可知的力量,用以祈福消灾。
虽然信鬼好祠,对鬼也有相当的敬畏,前面提到的种种镇压、安抚鬼魂的仪式,好像对鬼神颇有忌惮,唯恐它们出来捣乱,极尽安抚之能事。但到了戏中,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也许由于事前已经作了应有的安抚,在戏中大概不防轻侮一二。
辰河戏有一块牌叫“丁香求替”,这是“女吊”之前的一场戏,又叫“公道拷鬼”。据说凡枉死鬼魂要超生,都要找一个以同样方式死去的人来代替,叫“讨替”或“求替”、“求代”。民间谈起吊死鬼都是十分恐怖的,但戏中却并不如此。“丁香求替”写书生杨沛霖,连考三科不中,愤而自杀,阎王封他为公道相公,专管枉死鬼魂。耿氏将要上吊,应由一个鬼魂去讨替,公道相公就召来琴、棋、书、画、渔、樵、耕、读和李丁香(这个名字在《劝善记》中也有)九个枉死鬼,叫他们各述死因和死亡时间,结果是李丁香死的时间最久,由她去讨替。临行时,众鬼要她扯个“荷包眼”(即媚眼,湖南民间歇后语有“吊颈鬼扯媚眼——死不要脸”的骂人话),丁香就扯了一个“荷包眼”,把所有的鬼都扯倒在地,诨笑分下。这是一场完完全全的鬼戏,鬼话连篇,可是绝对没人感到可怕而是觉得可笑。
也许,我们可以说这些枉死鬼还未被管辖,那么,在地狱里的十殿阎王殿上,又是如何呢?
这里,着重介绍一下《湘剧目莲记》,这是个残本,抄本没按湘剧习惯用整齐四字牌名。第一块牌叫“元宵”,也就是“曹府元宵”;第二块牌叫“三河渡”,相当于郑本的“过奈何桥”。不同的是这个桥梁剌史却由丑行应工。曲文虽大体同于郑本,但郑本桥梁剌史是末饰,就没有这个丑饰的许多插科打诨那么有滑稽感和趣味性。(祁剧则是刘氏重头戏,旦角跌朴翻滚,颇需武功)
“三河渡”之后有“孤埂”、“打埂”、“主仆相会”三块牌,这是郑本所无,而在湖南各剧种都有的“过孤(忄西)埂”。这一段戏与我前述的“丁香求替”有异曲同工之妙。
“孤埂”写二鬼,净饰的叫鬼头,末饰的叫鬼脑。他两个专在孤(忄西)埂上打劫过往鬼魂,不料却被另两个野鬼连哄带骗把他们的衣服剥去。
“打埂”是二鬼卒解刘氏过埂往乌风洞,叫刘自过,鬼卒则乘船直接往乌风洞去了。刘氏孤独地一人过埂,这场戏旦角颇须功力,边唱边翻滚摔跌,而且被鬼头、鬼脑剥去衣服,又被恶鸟啄瞎双眼,跌于埂下。
“主仆相会”是金奴也被押来过埂,鬼卒同样走了,她也同样被剥衣。金奴边哭边行,忽然听到刘氏哭声,寻声找去,主仆相会。会缘桥头原有四花子,常受傅家周济,老大和老二死后,也在孤(忄西)埂上打抢。遇见刘氏,感她生前周济之恩,把刘氏迎到他们的鬼洞,并去请鬼医生马郎驰来为刘治眼。马郎驰丑饰,笑话百出。马医好刘后,老大、老二商议:孤(忄西)埂全长三百里,刘氏怎么走得过,前日抢得一乘魂轿,不如抬了刘氏过去。可两弟兄加上干儿子,还少一人抬轿。于是二鬼骗马郎驰,说刘是富婆,后面还有成杠金银,可以重酬,要马权充一个轿夫。于是四鬼抬轿把刘氏送到乌风洞。乌风洞每七天开洞一次,刘氏过后即到关洞门时,金奴行到,洞门已关,又要在洞外再等七天。整出戏相当长,全是插科打诨,以庸医马郎驰为重角。
辰河戏则只有“过孤(忄西)埂”一块牌,演法又不相同,这场戏乐队停止演奏,由鬼卒口念锣鼓经,表演均随着锣鼓点子行动。二鬼随着锣鼓点直走到台口,几乎要掉下台,于是又改念点子,才得以再退回来。
《湘剧目莲记》抄本中关于地狱的,“开殿”(即一殿)出秦广王登殿,主要审理赵甲和钱乙秀,刘氏只是过场,罚她遍历十八层地狱。“二殿”上楚江王,审孙丙和李丁香,刘氏也是过场。“三殿”就不出阎王了,只出一个丑行饰演的狱官,刘氏过殿理应下血湖池。但刘氏向狱官哭诉妇女在怀胎、生产时的“三大苦”(唱词与郑本基本相近,没郑本长。)之后,狱官便免了她血湖之刑,押往前殿。重点审讯的却是“王婆骂鸡”中的偷鸡一案,因为在“三殿”之前是演“骂鸡”、“巡风鬼”两块牌。在审讯过程中,这个狱官专门犯浑。首先他就无法判断谁偷鸡,鬼卒告诉他可以闻嘴,吃了鸡的有油腥气。闻到是奚氏偷鸡,就罚她去变野猫,鬼卒说野猫是偷鸡的;又罚她变毛狗,鬼卒告诉他毛狗也偷鸡;又罚她变黄鼠狼,鬼卒说那更是专门偷鸡吃的;最后狱官才想出叫奚氏去变“深山沟里,清水窖里的拖尾巴蛆”,叫她什么也吃不到。这个狱官够糊涂的了,而演出的实际效果却是博个哄堂大笑。
“四殿”也只出一个狱官,却由外饰。刘氏又只有一个过场,重点是审理某氏杀了丈夫耍(疑为傻)儿郎一案。某氏嫁给这个年纪既小又傻的孩子,不知人事,便另找情夫,且与情夫合谋杀了耍儿郎。审讯中,某氏供认不讳,只是诉说耍儿郎年幼,不是配偶,误了青春。这狱官判得更离奇,叫他俩来生女变男,男变女,仍为夫妇。这个某氏还要讨衣禄,狱官给了她四十亩水田,她还要五男二女,一妻二妾。
这个狱官还是个聋子,鬼卒报来了捉鳅鳝的,他听成修善的;来了屠杀的,他听成菩萨,一律叫升天。这场戏不但情节荒诞,而且某氏与耍儿郎一段,还有些猥亵的语言和表演。
五殿应该是最严厉的,何况还有孽镜台,生前行为可以一一照出。但是,辰河戏的五殿却集中在一个骗子身上,也叫“骗关”。骗子甘脱身骗术非凡,一殿至四殿都被他骗过来了。到五殿他也诚惶诚恐,只怕难得骗过。偏巧碰上阎王上天朝玉帝去了,由判官代理,但是骗不过孽镜台,判官还是叫把他叉下油锅。甘脱身就私下问牛头,炸一次要用多少油?牛头告诉他是五百斤。甘脱身便说:我这么瘦小的身子,五百斤油太浪费,有五十斤就足够了。剩下四百五十斤,就给牛头,交他这个朋友。牛头信了他的话,真只用五十斤油去炸。甘脱身在油锅中大叫:牛头贪污,克减了油,只炸着脚。判官大怒,当即斩了牛头。甘脱身立即扭住判官,说是当朝皇帝下有圣旨,天旱禁屠,判官私宰耕牛,接律当斩。这下判官慌了,最后和甘脱身“私了”,由他代替牛头。这个说来吓人的五殿,却叫一个无赖得逞。这一段戏和川剧《扯谎过殿》近似。
“八殿”主要是跳锺馗。
祁剧的“九殿不语”,那更是艺术上的杰作,前面已经说过。
关于鬼的这些描写,是任何宗教书籍、经典都找不出的,也和变文所写不同。但是,我们倒可以到傩文化中找到它的雏形。宋代朱熹《楚辞集注》中的《九歌序》就说过:“荆蛮陋俗,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原来这就是楚文化的特色,不但不妨“亵慢”,甚至有点“淫荒”也没关系。这就是为什么在信鬼、怕鬼的情况下,仍然可以有相当荒诞的鬼情节、鬼故事、鬼笑话。
从这些情节中,哪个宗教可以对号入座?只能视作三湘大地的历代老百姓,对不可知的敬畏和崇奉,对不可畏的调笑和嘲弄的遗风。从这一点也可看出目连戏本身发展过程中,逐渐减少宗教因素,更趋世俗化,从娱神逐渐增加娱人成份的历史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