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首,首都文化生活中引人注意的事件之一,是优秀传统剧目《昭君出塞》与《生死牌》的演出。这里先淡《出塞》。
祁阳戏《出塞》是根据老本子,参合《和戎记》、《青冢汜》的长处修改的。删繁就简,去芜存菁,突出了本剧的主题思想。听到了“朝中将士千千万,却遣深宫一妇人”,“宁做南朝黄泉客,不做他邦掌印人”,以及“漫说是人难走,就是马到分关也懒移”,“雁儿一字南归去,昭君含泪往北番”等词句,你会感到一种慷慨激越的爱国主义感情,也更能表达元代剧作家创作《汉宫秋》的悲愤情绪。扮昭君的演员谢美仙深入角色,泪随声下,王龙、马童与昭君有紧密的思想交流,也是这出戏如此动人的缘故。
其实,汉元帝刘奭时代的对外关系,并不象《汉宫秋》或《昭君出塞》里所描写的那样紧张、屈辱。相反,那时还正是刘汉朝廷显示一定强大的时候。据《前汉书·元帝纪》“匈奴传”,《后汉书·南匈奴传》等所记载的情况是这样的:
元帝建昭三年使护西域骑都尉甘延寿、副校尉陈汤等,发兵攻北匈奴郅支单于,“斩其首,传诣京师,悬蛮夷邸门”。元帝为了这个胜利还告过太庙。并且改元“竟宁”,(即国境安宁的意思)。竟宁元年(公元前三三年)春正月,南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汉元帝因其“不忘恩德,向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又表示“愿婿汉氏以自亲”,便把当时待诏“掖廷”的王嫱(昭君),赐给单于做阙氏。(读焉友,即王后)
昭君入匈奴后,被封为宁胡阙氏。和呼韩邪单于生了一个儿子叫伊屠•智牙斯。建始二年,呼韩邪单于死,大阙氏的儿子雕陶莫皋立为复株累若鞮单于,想按匈奴风俗,以昭君为妻。昭君上书汉成帝,请求回国。成帝复她的敕书,叫她“从胡俗”。于是昭君又做了后单于的王后。生了两个女儿。长女云娘为伊墨居次(公主)。后嫁给贵族须卜当,称须卜居次。次女为当于居次。
汉平帝即位之初,太后临朝,王莽当政,为了取悦太后,曾暗示单于要他派王昭君的女儿须卜公主入侍,须卜公主来朝。太后极为高兴,赏赐了许多东西。新莽建国五年,乌居留若鞮单于死,匈奴用事大臣右骨都侯须卜当就是王昭君女儿云娘的女婿。云娘常常想和中国和亲。她跟大阙氏的少子咸很厚善,乌居留单于死后,他们就立咸为乌累若鞮单于。云娘和须卜当建议乌累若鞮单于跟中国和亲。新莽天凤元年,云当派人到西河猛虎县刺虏塞下,告塞上官吏,要求见和亲侯王歙,王歙是昭君的侄儿,和云娘是姑表兄妹。中部都尉把这件事告诉王莽。莽派王歙和他的兄弟骑都尉展德侯王飒出使匈奴。赐黄金、衣被、绘帛,贺单于初立。后来,还封云娘的丈夫骨都侯须卜当为后安公,封她的儿子男舍为后安侯。从汉宣帝朝起,经元、成,哀、平各朝,单于“三世称藩,宾于汉廷”,直到王莽重开边衅为止。六十多年来没有战事,应该说王昭君和她的女儿云娘是起过一定作用的。
值得注意的是,昭君和亲并不是强迫的,而是出于她的自愿。后汉书南匈奴传云:
“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女子选入掖廷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廷求行。呼韩邪于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蚁……”
这就是说,当元帝要选五个宫女,赐给来朝的南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来巩固中国和匈奴的友好关系的时候,昭君自动向掖廷令(今管宫廷的官)要求参加这个和亲壮举。因此,她不是投水殉国,而是慷慨入番。就在老单于死后,他还是继续执行祖国的意旨,贯彻和亲任务。从这个意义出发,《昭君出塞》可以写成完全不同的以民族团结为主题的剧本。
但是,元代剧作家马致远,在民族压迫十分严重的时候,对汉民族,特别是当时南宋君臣不自振作、屈辱求和,终致国破家亡,有极深刻的感慨。他便运用毛延寿画象索贿、卖国兴戎的民间故事,通过被迫出塞、琵琶马上的王昭君,吐露汉民族长期以来“似箭穿着雁口、没个人敢咳嗽”的悲愤。因而改成王昭君在被选出塞以前,已经被元帝召幸了。出塞后不肯入番而投身黑水了。她既不嫁给呼韩邪单于,更不用说再嫁给他的儿子,给他们生儿育女了。“环佩影摇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江秋”,诗人们塑造出了寄托民族感情,完全是另一个王昭君。这甚至已经成为王昭君的定型,后人很难更动它了。元人写汉代故事,不拘泥于具体史实,而借古喻今,古为今用,这也是戏剧史上厚今薄古的一个好例。
但《汉宫秋》从月下听琵琶到灞桥送别,汉宫惊梦,主要从汉元帝角度来写这一件事。后来的《王昭君出塞和戎记》和《青冢记》以及地方戏的《昭君出塞》,就用更多的力量来写王昭君了。
祁阳戏高腔《出塞》,大体上是《和戎记》的第二十九折和《青冢记》的“送昭”、“出塞”的继承和发展,许多词句是袭用前人的。但人物性格却有不同之处,如王龙在《和戎记》里是昭君的亲弟弟,虽则参加过一家送行,却没有护送她出塞。在《青冢记》里,王龙与昭君无亲肉关系,只是皇上派他护送昭君,他十分勉强地担任了这个不愉快的差使。因此他一上来便说:“自家非别,倒运的王龙便是。”虽说演这个角色的要求很多身段,所谓“唱死昭君、做死王龙”,但他实际上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
祁阳戏《出塞》中的王龙,是新科状元刘文龙。因元帝命他护送昭君,才改名王龙,封为国舅的。他虽也和昭君是姐弟之亲,却是一个有些政治感情的人。一路上同情昭君的遭遇,关心她的命运。最后分别时,听到昭君说:“黑水源头葬孤魂”时,他是那样地感动流涕,惨然不舍。应该说是一个较好的王龙。祁阳戏《出塞》的马童,不完全重翻打,动作中带着感情,也是一个较好的马童,只要是不超过一个马童所应该的范围就恰到好处了。
梅兰芳先生评祁剧《出塞》,他说自己过去演的昭君,唱腔、音乐、身段都比较含蓄,情感内蕴。而祁剧这出戏却表现得比较强烈,这是不错的。但京剧的昭君,实际有两个路子:一是情感比较含蓄,一是较少的感情,较多的技术,有些昭君给人的印象,主要是无数美丽的趟马身段。美则美矣,昭君那一腔依恋故国、怨愤君王的感情,却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们今天惊异地从祁剧《出塞》,发现了一个生动深刻的昭君是很自然的了。
祁剧《出塞》是修改得较好的。《青冢记》里昭君见番兵的时候,表示了许多厌恶情感,如只见他“发似枯松,面如墨漆,鼻似鹰钩,须卷山驴”一类形似批评的语句。不久以前听北昆的《出塞》也还是这样唱的。祁剧本却都删去了,这是完全对的。我们不应当再宣传这样的民族偏见。又如王昭君的“五难忘”,按《和戎记》,第一“难舍父娘恩”,第二“难割同衾枕”,第三是遭损害的黎民,第四是“昼夜辛勤的百万铁甲兵”,第五是“国家的粮草都输尽”。《青冢记》只把第四提到第五。祁剧把第一改成“难忘故国山河好”,第二是“父母恩”,三是“故土好黎民”,第四是“御弟千里迢迢护送情”,第五是“难忘三千铁甲兵”,就恰当多了。但有些地方还可以做些增删,如王龙的上场诗“朝臣枉食千钟粟,却教红粉去和番”,本是从《青冢记》昭君唱的“梧桐雨”:“看那些文官济济全无用,就是那武将森森也枉然,却叫我红粉去和番”来的。王龙先念了,后来昭君再唱“朝中将士千千万,反要我红粉佳人去和番”,就重复了。
昭君马上弹琵琶,忽然弦断。明尤悔庵的《吊琵琶》剧中有两句很好:“弦断还堪续风胶,只怕肠断了,风胶难续愁肠小”。这里不如加上这两句。
第一场军士报,来此已是玉门关。王龙要昭君更马,第二场昭君唱:“玉门关,朔风吹透锦衣寒”。昭君青冢,既在归化城(即归绥,今日的呼和浩特南二十里),由长安到今日的呼和浩特,决不走甘肃的玉门关。《和戎记》第29折“点绛唇”下,有“雁关上望长城,纵有巫山十二难寻觅”。那是因昭君的家乡在秭归,靠近巫山山脉吧。但长安出塞到呼和浩特,也不必绕道山西代县过雁门关,按地理形势似应该走榆林塞。
又黑水,《汉宫秋》是指黑龙江,昭君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了?番使云:“这是黑龙江,番汉交界处,南边属汉家,北边属我北番国”。昭君借酒浇奠辞了汉家,说:“汉朝皇,妾今生已矣,尚待来生也。”因跳江而死。因此,祁剧的昭君也唱:“黑水源头葬孤魂”。但归绥隔黑龙江甚远,而距黄河却甚近。
最后,护送官王龙,应该跟迎接昭君的番使有所交代,或下场一下,较为合情理。
总之,祁剧的《出塞》是很有特色、很动人的好戏。我们欢喜这样的昭君,我们为她高尚的爱国深情而感动。但在今天,黑水已经不是那样荒寒可怕,饮骆浆、餐羊酥的人们,已经成为民族大家庭的一员的时候,能不能在一种新的更雄大的精神气派下,塑造出另一种也值得我们敬爱的王昭君呢?与其抑郁深宫,娥眉见嫉,还不如远适大漠,献身于民族团结。这实际是真正的较符合历史真实的王昭君。要写出这样的王昭君,已经有了社会条件了,但要取得观众的认可,还得冒很大的风险,有没有这样敢想敢做的剧作家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