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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失楼台

余懋盛;陈健秋

  时 间 北宋元佑、绍圣年间(公元ll世纪初)

  地 点 汴京——郴州——汴京

  人 物 秦少游 太学博士,秘书省正字,国史院编修。

  苏东坡 翰林学士侍读,礼部尚书。

  徐文美 秦少游妻。

  碧 桃 歌姬。

  妙 妙 歌妓。

  滕 贵 秦府老仆。

  慧 明 苏仙观主持。

  歌女、乐师、教习、顾曲者、和尚若干。

  (序)

  (幕启。汴京城里,勾栏瓦舍,茶楼酒肆,比比皆是。弦管之声此起彼伏,一群歌女在乐师、教习和顾曲者的伴奏  下,轻歌漫舞,唱着秦少游的《满庭芳》。)

  (合唱)山抹微云,

  天连衰草,

  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

  聊共引离樽。

  多少蓬莱旧事,

  空回首,

  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

  流水绕孤村……

  (歌女们唱得十分投入,且歌且舞,如醉如痴;顾曲者不胜唏嘘,或击节而和,或掩面而泣,或摇头叹息,或手舞足蹈……各种情状,俱是忘形。)

  (苏东坡走了出来,发现歌声,驻足而听。听到后半阕也  不禁击节和而歌之。)

  苏东坡 唉,汴京城中,只这一首“山抹微云”;可叹秦少游笔下,世人也只晓得这些词章。喜耶?悲耶?

  (歌女们与其他人物静止不动,宛如一组组群雕。

   秦少游上。)

  秦少游 (唱)寻常巷陌,

  舞榭歌台,

  只一首“山抹微云”,

  珠圆玉润唱彻汴京城。

  几分愁绪,

  半世飘零,

  休道是信笔牢骚,

  箫笙声中偏又多知音;

  苏东坡 (唱)一腔毫气,

  壮志凌云。

  多少兴亡国事,

  只落得孤雁独鸣无人听。

  秦少游 (颇为感动,上前长揖)知我者,子瞻师也!

  苏东坡 (执秦少游手至另一端)哎呀!我满京城找你。

  (其他人物隐去。)

  秦少游 子瞻师有何吩咐?

  苏东坡 有人请我们去喝酒看歌舞。

  秦少游 只怕座中不是我辈中人,扫了酒兴。代我婉辞了吧。

  苏东坡 少游!

  (唱)休管他是仇是友,

  也少论孰新孰旧。

  一饮拼千钟,

  浩歌伴舞袖。

  任他觅通天路拜相封侯,

  我自有醉眼儿打量这冬夏春秋。

  (一)

  (汴京城中一显宦人家客厅,张灯结彩,高朋满座,苏东坡、秦少游也是座上宾。碧桃引歌女翩翩起舞。)

  碧 桃 (唱)山抹微云.

  天连衰草,

  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

  聊共引离樽。

  多少蓬莱旧事,

  空回首,

  烟蔼纷纷。

  (众人喝采。)

  苏东坡 (唱)眉含孤傲,

  眼露凄清,

  名花落风尘,

  秦少游 (唱)绝尘标致,

  天降娉婷,

  未相识却相亲,

  信是无情也动人。

  苏东坡 碧桃。

  碧 桃 苏大人。

  苏东坡 今日在座的俱是词坛高手,俊雅风流人物,能否选你最得意,最圆熟的段子歌舞上来?

  碧 桃 小女子最得意的便是秦词,秦词中最得意的又是那首“山抹微云”。

  苏东坡 巧得很,巧得很。既如此,便是“山抹微云”了。

  秦少游 哎,这满京城的“山抹微云”唱得我自己都有些聒噪腻烦了。

  碧 桃 大人就是那“山抹微云”的秦学士?

  秦少游 在下秦观。

  苏东坡 秦学士可有新词?交与她唱便了。

  秦少游 新词倒有几首,只是……

  苏东坡 只是与斯情、斯境、斯人不甚相宜。少游文思敏捷,何不即席填词?

  (众人附和。)

  秦少游 以何为题?

  苏东坡 就以碧桃为题,哈哈,笔砚伺候!

  (歌女捧笔砚上伺候在旁。)

  (秦少游眼睛看着碧桃,却在纸上运笔。)

  苏东坡 (对乐工)调寄《虞美人》。

  (碧桃略一瞥词稿,便吟唱起来。)

  碧 桃 (唱)“碧桃天上栽和露,

  不是凡花数”

  苏东坡 起首便直截了当,把碧桃奉为仙品。好!只是往下又如何做呢?

  碧 桃 (唱)“乱山深处水潆回。

  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苏东坡 这一问么,便问出许多由头来了。碧桃,你为谁开啊?

  碧 桃 (唱)“轻寒细雨情何限。

  不道春难管,

  为君沉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最后这两句唱得有许多缠绵,早已痴倒众人。)

  苏东坡 少游的词,碧桃的歌,真个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好了我等生受,来,来,来,词坛大家和菊部花魁同干一杯!

  (秦少游、碧桃略一迟疑,众人喝采,两情相悦反显尴尬。)

  (正为难处,一阵风刮来,灯烛俱灭,场上一片漆黑。)

  (伴唱)

  深感老天,

  令风来烛灭,

  教人方便。

  (秦少游与碧桃摸索着前行,依声呼唤。)

  碧 桃 秦学士?秦学士?

  秦少游 碧桃?碧桃?

  (二人循场摸索,逐渐走近,碧桃投人秦少游怀抱。)

  碧 桃 (唱)深感老天,

  令风来烛灭,

  教人方便。

  痴眉醉眼,

  且投才郎怀抱,

  暖相挨,

  神魂乱。

  秦少游 (唱)多情玉人娇无限,

  语软声低。

  良宵春读传。

  桃情李意。

  正是东风送暖, 

  这好事,

  天也管。

  (二人相拥前行,且歌且舞,水声汩汩。仿佛泛舟波峰浪谷,人在水中沉浮。到高潮处,两人相拥而立,定定地忘却世间一切。)

  (伴唱)

  风雨有情天有意,

  成就人间如花眷。

  (灯暗。)

  (黑暗中,一群奔马声由远而近,震撼大地。)

  (二)

  (秦少游外室“藏娇”处,一卷白色长卷从书案迤贯舞台,秦少游在灯下伏案疾书。)

  (伴唱) 

  斗云起,偏激烈,

  玉关情,情何切,

  连天笳鼓,嘶风战马,

  声幽咽。

  奋笔献策告天阙。

  (马蹄声,厮杀声,兵器相击声,哀号呻吟声相杂。天空顿时一片血红。)

  秦少游 (唱)好男儿怎甘诗酒误时日,

  求伸报国志,

  愿洒请缨血。

  横槊燕然,

  才信是,

  人间英杰!

  (碧桃披衣秉烛上,见秦少游书写,不敢惊动,俯身看那长卷,大出意外,由慢转快,一气看完。那策论的气概感染了她,取下壁上悬挂的宝剑和着音乐舞起宝剑。剑光在  灯烛映照下,满室翻飞。)

  (秦少游被剑光所扰,惊诧万分。)

  (碧桃舞毕收剑。)

  秦少游 碧桃,未曾料到,你除了歌舞,还善用兵器。

  碧 桃 学士,我也未曾料到,你除了旖妮缠绵词章,竟会写出这气吞山河的策论。

  秦少游 如此说来,这篇《边防》你是看出些眉目来了?

  碧 桃 你写道“为事不过三年,河南之地复归于中国”言之凿凿。学士确有帷幄之谋略,克敌之奇策。朝廷倘若采纳,则百姓有幸,社稷有幸。

  秦少游 碧桃,看你言谈举止,恐非寻常人家女子。

  碧 桃 学士!

  (唱)休存疑

  容奴分剖,

  细听身世根由。

  奴家姓边,原名朝华,家父原是玉门关偏将。数年前,西夏入寇,家父孤军困斗,战死疆场,误国奸臣为逃坐视不救罪责,反诬爹爹丧师投敌。寡母孤女上京辩冤,又陷奸佞之手,家母申诉无门,含恨而死,妾身卖入官府做了俳优,未想到我卖笑生涯今日终于有了结局。

  (唱)前宵侍筵陪酒,

  与学士邂逅,

  多谢东风吹烛灭,

  才得身相酬。

  愿此生两情长久。

  秦少游 呀!

  (唱)可叹身世飘零谁人省?

  说什么流落风尘,

  奇女子堪钦堪敬。

  知音,知音。

  你岂止莺啼燕啭一红粉,

  你共我,奔走呼号,

  匡扶社稷同退进。

  与卿偕行,

  足慰平生,

  谢花天赐我闺阁豪俊!

  碧 桃 (唱)从今后我远离风尘,

  不调脂粉,

  只研浓墨,

  长夜添香,

  伴君书《策论》。

  来日壮志得酬,

  便做了粗使奴婢,

  不言薄悻!

  秦少游 碧桃!

  碧 桃 学士!

  (二人执手同唱:

  结伴同行,

  山高水远相扶衬。)

  滕 贵 (急匆匆上)老爷,老爷……

  (秦少游尚沉醉其中而不觉。)

  滕 贵 (提高声音)老爷!

  秦少游 你也忒冒失了,何事?

  滕 贵 夫人她过这边来了。

  秦少游 她是怎的晓得我此地住所?定是你等弄口舌。

  滕 贵 老奴哪儿敢呀,有道是若要人不知……

  秦少游 碧桃你暂且回避一时。

  滕 贵 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

  碧 桃 滕贵说得有理,我正要拜见徐氏夫人。

  秦少游 我来问你,夫人的……这个,这个脸色如何?

  滕 贵 脸色?淡淡的胭脂,浅浅的眉,看不出什么脸色。

  秦少游 我是问她可曾气恼?

  滕 贵 嗯,不气不恼,不嘻不笑,反正我是不知道。老爷你要仔细打点了。(迎上去,施礼)有请夫人。

  秦少游 (连忙出门,长揖恭候)夫人!

  滕 贵 夫人还没下轿呢,着什么急呀。

  (秦少游刚刚起身,徐文美上。)

  秦少游 啊,夫人来了。

  滕 贵 这儿没我的事了。(下)

  (秦少游引徐氏进屋,碧桃低眉敛目,恭立一旁)

  秦少游 夫人请坐。

  徐文美 官人看来真有些乐不思蜀了。

  秦少游 夫人有所不知,这几日正赶写两篇《策论》,无闲回家。

  徐文美 在家里就写不得?想是我搅扰你了。

  秦少游 哪里,哪里。

  徐文美 啰唣你了。

  秦少游 不敢,不敢。

  徐文美 那就是——

  碧 桃 (连忙上前跪倒)奴才碧桃叩见夫人。

  徐文美 这就是碧桃?起来,起来,待我仔细觑瞧觑瞧。嗯,果然天见犹怜,官人艳福不浅。

  (秦少游唯唯喏喏,不好表态。)

  徐文美 你又在写什么大文章?

  (徐文美走近那长卷看《策论》,秦少游与碧桃连忙掌的掌灯,秉的秉烛。徐文美先是一般浏览,越读越加不安,频频摇头叹息。)

  徐文美 官人你暂到外室歇息,我有言语要与碧桃交待。

  (秦少游进退不得。)

  徐文美 官人尽管放心,我不会为难于她。

  (秦少游犹豫退出。之后,又潜回来偷听。碧桃亦有些忐忑不安。

  徐文美 碧桃,我来问你,你在官府,终日伴主侍客,歌舞侑酒,宾

  客如云,与学士仅一面之缘,为何单单看中了他。

  碧 桃 夫人,那日酒宴,秦学士才思敏捷,一首《虞美人》情真意切,词惊四座。

  徐文美 (冷冷一笑)原来是学士用词撩拨于你,他这也是信手拈  来,你又何必当真?

  碧 桃 夫人,小女子仰慕秦词已久,那日一见学士才情风貌,竟有些,有些不能自已了。

  秦少游 (旁白)圈点得极是地方。

  徐文美 我也曾听人言,坊间歌女,闺阁佳丽,都喜唱婉约秦词。

  碧 桃 秦词确是倾倒了不少女孩儿!不过小女子结识学士之后,才知学士除了婉约低回的词章,还有一腔报国的丈夫之志。这洋洋洒洒的《策论》便是明证。可惜世人知之甚少,可是于小女子,却又多了一层敬重与感佩!

  徐文美 如此说来,你更爱上他的韬略了?

  碧 桃 更胜于他的文采!

  徐文美 你待怎讲?

  碧 桃 小女子更敬爱学士的韬略文章。

  徐文美 此话当真?

  碧 桃 千真万确。

  徐文美 学士又多了一个仕途知己了。

  秦少游 (旁白)夫人,能看到其中之意,你也是我的知己了!

  徐文美 碧桃呀,你如此恭维学士的韬略,反而会误了他的前程。

  碧 桃 小女子倒糊涂了。

  徐文美 你怎知其中缘故哟!自学士进京以来,连上《策论》,本为报效朝廷,匡扶社稷。谁知此举开罪朝中一班权贵,反惹下不少是非。我多次规劝学士,平日只管饮酒填词,少写些策论。那学士却道:“如此这般,愧食朝廷俸禄,愧对百姓厚望。”

  碧 桃 学士此言极是,道出男儿英雄本色。

  徐文美 你,你哪里晓得我一番苦心啊!

  (唱)难怪你年轻气盛,

  只是少些儿寻思掂量。

  学士若失足,

  你与我终身皆无望。

  徐氏女平凡妇道,

  只是个黄脸糟糠。

  张口只会说些个柴米油盐,

  握管笔儿只晓得描些儿时新花样,

  哪有你碧桃女,

  唱得曲儿,

  懂得文章,

  还有副人见人爱的天仙模样。

  学士若得你长相傍

  他填些缠绵词儿,

  你正好做一个妇随夫唱。

  终日里双双沉醉温柔乡,

  便远离那倾轧莫测是非场,

  但求学士平安无祸殃,

  我心甘情愿让你,

  ——独占鸳帐。

  (徐氏内心充满矛盾,此时已满面泪痕。)

  碧 桃 (扑通跪倒)夫人折煞奴才了。

  秦少游 (长揖)夫人煞费苦心,下官担待不起。

  碧 桃 学士的是非祸福,系与奴婢一人,我怎敢应承。

  徐文美 我如此委屈求全,甘心忍让,全为官人的前程安危着想。谁知你二人,全不顾我一番苦心。也罢!

  滕 贵 (上)老爷……

  徐文美 滕贵,我立即乘轿回府,即日打点细软,回高邮老家居住。

  媵 贵 夫人,有客人来了。

  秦少游 哪位客人,来的如此不是时候,给我谢了。

  媵 贵 这位客人您谢不得,是苏东坡大人。

  秦少游 快快有请。

  (苏东坡上。)

  苏东坡 不用请,我自己进来了。

  秦少游 子瞻师来得正好,正要劳你排解一些烦恼。(指徐氏和碧桃)

  苏东坡 哎呀少游,这等时候,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与你们调理这些拈酸吃醋的事儿。你大祸临头了!

  秦少游 我有何祸事?

  苏东坡 今日早朝传出话来,有人参劾你。一是说你少游不该连上策论,攻击朝廷,二是不该勾结蜀党。

  秦少游 哪里又来个蜀党?

  苏东坡 无非因我是蜀人,你我敦谊甚厚,就连你也改了籍贯了。

  徐文美 如此穿凿附会怎么得了!

  苏东坡 其实,我和少游与立新法之王安石大夫以及复旧法的司马光大人私交都甚好。我等只不过取二法之有用于今者。

  秦少游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苏东坡 他们还借了个少游行为不检的由头奏了一本,圣上已准奏,罢除你一切馆阁之职,贬为杭州通判。

  (静场。)

  徐文美 唉!我早已料到必有今日。

  苏东坡 圣上已下诏令你即日上任,且不得携带家小。

  碧 桃 老爷,夫人!

  (唱)相逢未几还相别,

  此恨匆匆。

  徐文美 老爷!

  (唱)泪雨蒙蒙,

  遮断阳关又几重。

  秦少游 子瞻师!

  (唱)明朝去路云天外,

  欲见无从。

  苏东坡 (唱)古今相同,只将愁绪诉飞鸿。

  (四人依次拜别。)

  (三)

  (从汴州——杭州——处州——郴州的旅途上。)

  (秦少游或骑马,或乘船,或徒步行路,滕贵挑着箱笼,紧随其后,这些都化为舞蹈。)

  (黄的中原大地,绿的江南景色,黛色的郴州山林不断变换。)

  (秦少游的衣冠服饰也随之变化,脱了穿,穿了脱,换来换去,等级越来越低的朝服乌纱,最后只成了一袭布衣。)

  秦少游 (在舞蹈中唱)

  汴河滚滚下东吴,

  桨声儿惊飞暮鸦昏乌,

  春风绿江南,

  钱塘门马踟躇,

  不见西子真面目;

  处州拜佛抄经卷,

  空门获罪南迁苦。

  湘天风雨旅魂孤,

  衡阳犹有雁传书,

  郴州和雁无。

  滕 贵 相公,您看,我们到了郴州地界了。

  秦少游 (唱)瘴气弥天,

  山深林暗,

  匆匆迁客把愁添。

  真个是,

  天若有情瘦了天。

  (郴州古道上天女庙,残破不堪,时属寒冬,萧瑟凄凉。)

  秦少游 看天色将晚,山雨不停,道路泥泞。此处有座破庙,不免在此歇马,进庙避雨一回。

  滕 贵 这南方的天气真怪,雨说来就来。

  秦少游 离郴州不远了。若不是下这场雨,泥路难行,也许到了郴州城。

  滕 贵 如今天都黑了,我也走不动了。

  秦少游 难道在这里过夜不成。

  滕 贵 不在这里过夜,上哪过夜。你看前不沾村,后不靠店,这黑灯瞎火走夜路,不把我老骨头跌断!

  秦少游 这座破庙四处通风,如何过夜?

  滕 贵 只得将就过一晚。

  秦少游 (感慨地)门掩荒寒僧不归,萧萧庭菊两三枝,行人到此无肠断,问尔黄花知不知?

  滕 贵 学士呀学士,人家做官享尽了荣华富贵,也不冤枉。你做官得到什么?大官降小官,最后罢了官;京都到山城,东夷到南蛮,如今住破庙,又饿饭,我们都成了叫化子了。

  秦少游 这也是没奈何!

  滕 贵 没奈何!没奈何!既知今日苦,何必当初去惹祸。

  秦少游 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哎哟,老院公,还有什么吃的?

  滕 贵 我这里还有点干粮,哎呀,只有一块,你吃吧。

  秦少游 我们分了吃。

  滕 贵 我不饿。

  秦少游 跑了大半天,还能不饿,吃吧。

  滕 贵 气都气饱了!

  秦少游 老院公,不必生气,千事万事,吃饭是大事!(吃烧饼)这烧饼倒是很香呀!

  滕 贵 就知道吃,也不生点火,我看你今晚怎么冷得过?我去找点柴火来生个火。(下)

  (秦少游呆呆地看着神像,饼掉在地下也未觉察)

  秦少游 好一尊神像!

  滕 贵 (捧柴火上,见秦状)学士、学士。你在破庙里发什么呆?你看饼都掉到地下!呵嘘!该死的老鼠在抢你的饼吃!

  秦少游 算了!

  滕 贵 这一大块饼,岂不可惜!我知道你是怕脏,我吃!

  秦少游 哈哈,要你吃,你不吃,偏和老鼠争饼吃。

  滕 贵 落得这般田地,你还穷开心……唉!(吃饼)

  秦少游 嘿嘿,你看,老鼠在看着你吃呢,想是他也饿了,来来来,丢点给他吃吧。

  滕 贵 你真是个书呆子!

  秦少游 笔砚呢?

  滕 贵 要笔砚做什么?

  秦少游 我要在这墙上题诗。

  滕 贵 在这破庙里题什么诗?

  秦少游 (奋笔疾书)“孤臣老仆宿祠丛,饥鼠相追坏壁中,北客念家浑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风。”

  滕 贵 老鼠也写进诗里去?

  秦少游 如今鼠辈横行,怎能不写?

  滕 贵 恐怕不是鼠辈横行,是老虎横行。

  秦少游 管它是老虎还是老鼠,我还是要写策论,明日一到郴州便寄回京城,但愿打跑老虎,赶走老鼠。

  (唱)看,狐假虎威,鼠辈横行。

  恨文臣结党营私,

  怨武将误国无能,

  十余载报效无门,

  反落得罢官丢职,

  贬南国离乡背井,

  九死不悔,唯有一片丹心。

  为他日海宴河清,

  破庙中再写狂文,

  我要献策龙庭。

  滕 贵 还写策论!(抢笔)我叫你写!(将文稿丢进火中)你是尽做傻事!快睡觉。

  (二人睡觉。现梦境,神案上碧桃扮散花天女冉冉而下。)

  碧 桃 学士,学士。

  秦少游 不知何方仙女临凡?

  碧 桃 吾神乃维摩诘散花天女是也,有大事上禀玉帝,欲请学士代写策论。

  秦少游 仙女欲写什么策论。

  散花仙女 如今鼠辈横行,小神欲请玉帝遣神下凡收伏。闻道学士文章盖天下,愿借妙笔上万言。

  秦少游 既蒙雅嘱!敢不从命。(细看)你是碧桃!

  碧 桃 吾乃散花天女临凡。

  (碧桃隐去。)

  秦少游 碧桃,碧桃!

  (徐文美出现。)

  徐文美 (上)官人,如今奸党得势,还写什么策论,上什么本,休再惹火烧身。  

  秦少游 个人沉冤事小,国家兴衰事大。

  徐文美 权奸当道,你上告无门!(隐去)

  碧 桃 (上)秦少游,人间上告无门,我引你天庭告状!

  (云蒸雾涌,少游随碧桃遨游天宫。)

  伴 唱 指点虚无征路,醉乘斑鸠,远访西极。

  秦少游 (唱)正天风吹落,满空寒白。

  碧 桃 (唱)玉女明星迎笑,何苦自淹尘域。

  (伴唱)

  正火轮飞上,

  雾卷烟开,

  洞观金碧。

  重重观阁,

  横枕鳌峰,

  水面倒衔苍石。

  秦少游 (唱)随处有奇香异火,杳然难测。

  无心观赏异彩,

  天廷早上奏折。

  (碧桃隐去。)

  伴 唱  在青天碧海,一片丹心,可贯日月。

  (梦境消失回到破庙。)

  秦少游 (梦呓)啊!碧桃,天女,玉帝。

  滕 贵 (醒来)学士,学士,你在做什么,什么天女?什么玉帝?

  你在做梦吧!(闻门外马嘶声)天亮了,早点上路。

  秦少游 (念)遥夜沉沉如水,风紧庙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马嘶)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四)

  (郴州城外苏仙岭上苏仙观。)

  (木鱼声,钟声,混沌一片的诵经声。众僧诵经过场。)

  (吟)南无阿弥陀佛,波罗波罗密。 

  南无阿弥陀佛,波罗波罗密!

  (灯光明,秦少游、慧明分坐两蒲团上。)

  慧 明 秦学士怎么到这山高水远的郴州来了?

  秦少游 只因坐连党籍,贬至杭州作了通判。未及到任,又贬处州当了监酒税的官儿。在处州法海寺,我为摆脱心中烦恼,借得些经卷抄写。不料州衙向朝廷报称我秦某不理政务,借抄写佛经,以遁世之态,蔑视朝廷。落得个削职为民,贬来郴州。

  慧 明 阿弥陀佛,恭喜你做了百姓。来,来,来,你我干上一杯。

  (慧明轻轻笑着,从身后取出酒具。)

  秦少游 (见酒具大惊)这,这,方丈也好此杯中之物?  

  慧 明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秦少游 你乃出家人,又有何忧?

  慧 明 (斟好酒)来,来先干一杯再做理论。

  秦少游 这个……

  慧 明 学士,我已是“酒渴思吞海”呀。

  秦少游 弟子么,我也曾是“诗狂欲上天”。

  慧 明 俗话有云,“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喝了。

  秦少游 喝了?

  慧 明 喝了。

  (同饮一樽,慧明又斟酒。)

  秦少游 唉!

  (唱)人说是壶中日月长,

  醒来依然旧模样。

  利锁名缰,

  回首平生终虚诳。

  愿遁迹空门,

  物我两忘。

  慧 明 你们读书人,通么,则兼济天下,踌躇满志。穷么,则独善其身,心灰意冷。出路么,无非一是归隐山林,二是遁入空门。

  秦少游 方丈想莫也是读书人出身了?

  慧 明 (避而不答)秦学士,恕我直言,世间上有几个在得意之时来投佛门的?你有心求佛,佛却与你无缘。

  秦少游 却是为何?

  慧 明 再饮了这杯,我便指点于你。

  (两人又饮一杯,秦少游已有些醉意。)

  慧 明 你一做不了官,二信不了佛。

  (站起身来围着秦少游边观边唱)  

  读圣贤书,

  所为何来?

  为经天纬地,

  帷幄兴衰;

  为封妻荫子,

  平步上高台。

  学士一生性耿介,

  少个能屈能伸,

  八面玲珑,

  左右逢源,

  权变虚怀。

  提不起,放不下。

  牢骚盛,性情乖。

  忧愤二字终难解,

  舍不下多难苍生,

  仕途多灾。

  了不断这生生死死相思债,

  如何进得佛门来。

  又何不多填几首长短句,

  这痴男怨女诉情怀?

  (慧明击鼓吟唱,庙内钟鼓齐鸣,振聋发聩。)

  慧 明 (唱)怎得东君长为主?

  把绿鬓朱颜,

  一时留住。

  佳人唱《金衣莫惜》。

  才子倒《玉山休诉》。

  况春来,倍觉伤心。

  (合唱)

  念故国情多,

  新年愁苦。

  纵宝马嘶风,

  也则寻芳归去。

  秦少游 解得透,解得透,弟子感佩莫名。(施礼,有&站不稳)

  慧 明 只因,我也是个过来人啊。

  秦少游 唉,想我秦观本已是有国难投,有家难奔。如今连佛门也入不了,这真叫走投无路了。

  慧 明 (提酒壶)这路在其中,佛也在其中了!

  (斟酒。二人对笑,都已大醉。)

  慧 明 (唱)了矣,虚天幻地。

  休教那烦恼关心.

  怒火覆慧,

  欲登彼岸,

  便在这壶中,

  了悟禅机。

  秦少游 (唱)醉矣!入洞天福地,

  任凭他是是非非,

  笑尘世混混沌沌,

  无此无彼无为。

  (僧俗二人相视执手大笑,双双醉倒在蒲团上。)

  (众僧诵经过场。“南无阿弥陀佛,波罗波罗密。”木鱼声声,灯暗转。)

  (一阵琴声远远传来,接着是一女子在唱那首《鹊桥仙》。秦少游侧耳谛听。)

  秦少游 奇怪了,这蛮荒之地,哪里来的女子,唱起我那首《鹊桥仙》,宛如汴京时节一般?(循着歌声琴声寻访)我倒要看看,这唱秦词的是何等样人?

  (循琴声下。)

  (五)

  (郴州河街妙妙的寓所。)

  (妙妙伏案读《秦淮海词》。)

  妙 妙 (唱)听传闻,

  婉约词宗谪五岭。

  好教奴又是喜,

  好教奴又是惊,

  喜的是梦能圆,

  惊的是怨难平;

  “山抹微云”

  竟成冤案,

  “柔情似水

  偏负多情。

  唯愿见绝世奇才,

  便生生死死付真情。

  (妙妙弹琴唱起《鹊桥仙》。)

  秦少游 (上唱)

  穿行河街过画桥,

  耳际琴声袅。

  原来瓦舍奏雅调。

  清新脱俗,

  勾人魂销。

  访知音轻把铜环敲。

  妙 妙 (唱)想是顾曲周郎到,(开门)

  沿河小楼品玉箫。

  相公请。

  秦少游 在下家中闲坐,忽听琴声高雅,非同凡响。故而循声前来,以清俗耳。

  妙 妙 小女子琴艺平常,有辱尊听,相公少坐,容奴待茶(下,然后端茶上)

  妙、秦  (同唱)背地眼角偷瞧。

  妙 妙 (唱)果然尔雅风标。

  秦少游 (唱)果然姿容俊俏。

  妙 妙 (唱)潇洒意气豪。

  秦少游 (唱)淡雅韵致高。

  妙 妙 (唱)问仙郎何方驾到?

  秦少游 (唱)这湘女京洛难找!

  妙 妙 指法粗拙,献丑了。

  秦少游 姑娘说哪里话来,适才姑娘弹唱秦词《鹊桥仙》,远远听来,几疑是天上仙乐。 

  妙 妙 非是小女子技艺精妙,实乃秦词高雅。奴家平生最爱的就是秦词。相公请看,这就是我抄录的《秦淮海词》。 

  秦少游 (翻阅)果然抄得好精致也!

  (唱)研香墨,蘸纤毫,

  笔底卷素涛,

  龙蛇起伏行带草。

  这秦少游么,倒是沾了你的光了。

  (唱)秦词有幸付雅调。

  字字腔腔不相拗,

  天涯知音本来少,

  未相逢神已先交。

  若不为少惹是非与烦恼,

  早把俺真名相告。

  小姐,乐府名家不下数百,为何偏收秦词。

  妙 妙 秦词婉约蕴藉,余味无穷。

  秦少游 婉约大家亦有不少,为何独喜秦少游呢?

  妙 妙 秦学士笔下的我等歌女舞伎,只有一片深情,满腔怜惜毫无半点轻薄。

  秦少游 如今这秦少游,官被罢了,职被削了,成了朝廷一名钦犯,发配充军了。

  妙 妙 我管他什么钦犯,什么配军。文如其人,文好必定人好。

  秦少游 (旁白)好个痴情的女子,敢问小姐芳名?

  妙 妙 小字妙妙。

  秦少游 果然是个妙人儿。

  妙 妙 相公高姓大名?

  秦少游 感小姐一片诚意,卑人不便相瞒,在下便是高邮秦观。

  妙 妙 你就是秦学士?奴家闻听人言,学士贬来郴州,今日得见,三生有幸,请受奴大礼参拜。(施礼)

  秦少游 下官戴罪之身,承蒙错爱,实切惶恐。(还礼)

  妙 妙 (不知如何款待)学士请坐……学士请用茶……学士想必

  能饮得几杯酒……

  秦少游 小姐不必多礼,若有兴趣,便请弹唱一曲《鹊桥仙》如何?

  妙 妙 既如此,我便为学士唱来。

  (唱)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渡。

  金凤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曲唱罢,秦少游痴痴地毫无所应。)

  妙 妙 (轻声呼唤)学士,我唱得可好?

  秦少游 (仍在思绪中,轻轻呼唤)碧桃……

  妙 妙 秦学士!

  秦少游 (这才醒来,抚掌道)妙,妙也!

  妙 妙 是学士写得好。

  秦少游 依你看来,好在哪里?

  妙 妙 便是结局两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情真意切,却又翻出另一层新意,确实不同凡响。

  秦少游 (唱)风尘女见识高,

  天涯有芳草,

  潦倒穷途慰寂寥。

  莫道人间知音少,

  山花野草自多娇。

  如今只身流落远,

  偏为多情添烦恼?

  妙 妙 秦学士,你执意要我再唱这首《鹊桥仙》,待我唱罢却又痴迷不觉,是否此时,学士忽然想起什么人儿来了?

  秦学士 (毅然点头)也是个风尘知己。

  妙 妙 是个奇女子?

  秦学士 正是个巾帼侠女!

  妙 妙 她名唤碧桃?

  秦学士 (大惊)你从哪里知晓?

  妙 妙 学士风流韵事,早有耳闻。

  秦学士 (尴尬起来)哎呀!我这不好名声真个传千里了!

  妙 妙 多情美名,何言不好!学士是个多情种子,名不虚传。

  秦学士 取笑了。哎呀,小姐,适才循声探访,在此盘恒半日,歌也听了,话也说了,无奈出门匆忙,听歌的银钱未曾携带。容我下次奉还。

  妙 妙 秦学士,莫道你手上无钱,便是有钱,我也不敢收下。

  秦少游 此话怎讲?

  妙 妙 我爱唱秦词,客人们也爱听秦词。你的词曲为我所赚银钱,早已不计其数。是我欠下你的银,也欠了你的情。学士若爱听我唱,小女子愿今生今世为学士解忧,为学士遣情。(跪了下去)

  秦少游 (大惊,连忙扶起)这从何说起,这从何说起。小姐厚爱,不胜感激。听歌的银子么,我明日一定命老院公奉上。

  滕 贵 (上,手提个空米袋)老爷,老爷!

  秦少游 你如何寻来此地?

  滕 贵 你说要听歌,我就沿着河街一家家问呗。

  秦少游 老院公,有何急事?

  滕 贵 今天的午饭米又没着落了,您看……

  秦少游 这个!……你这老糊涂!

  滕 贵 我是老糊涂?对对对,我是老糊涂!

  (妙妙掩口而笑。暗转。)

  (六)

  滕 贵 (上)奇哉,怪哉,自从我家老爷认识那妙妙以后,就像换了个人儿。

  (唱)少了些短叹长吁,

  多了点风流文采。

  笑口常开,

  文思特快,

  一首首的流行曲唱遍河街。

  难得他人逢逆境更潇洒。

  您瞧!

  (唱)今儿个双双踏青城郊外。(下)

  (一声牧童短笛引出一段欢快的音乐。秦少游与妙妙穿花拂柳,过田垅、跨小溪而来。组成许多身段与舞蹈。)秦少游 好一派天然图画!

  (唱)树绕村庄,

  水满坡塘。

  倚东风,豪兴徜徉。

  小园几许,

  收尽春光。

  有桃花红

  李花白,

  菜花黄。

  远远围墙,

  隐隐茅堂。

  扬青旗,流水桥旁。

  偶然乘兴,

  步过东岗。

  正莺儿啼,

  燕和舞,

  蝶儿忙。

  (妙妙一阵晕眩,秦少游连忙扶住。)

  秦少游 妙妙你这是怎样了?

  妙 妙 (略略休息)学士哪里知道,这田园春色,本来就斑驳杂陈,令人应接不暇,再经学士东指西指,便有些眼花缭乱了。学士,你这首《行香子》作于何时?为何与眼前景色如此贴切?

  秦少游 适才脱口而出,乃即兴之作。

  妙 妙 好敏捷的文思也!

  秦少游 也不知为何,自从结识了你,便觉得有许多长情短情的话儿句句可人诗词;这几日与你花前月下,也无处不是云心水心的长短句儿。

  妙 妙 (分明得意,却又有些羞怯)哎呀!学士,你的才思,怎说是我给的。这大千世界尽是好词。

  秦少游 如此看来,那慧明法师说得有理,何不多写几首好词,娱人娱己,省却许多烦恼。

  妙 妙 你的那些正经八板的策论呢?

  秦少游 唉,想当日在朝为官,尚且招灾惹祸,今日成了平头百姓,人微言轻,再写又有何用?

  妙 妙 那遁迹空门一说呢?

  秦少游 佛门戒律森严,与我无缘,如今么——(看看妙妙)越发的隔得远了。

  妙 妙 (双手合十)多谢慧明法师指点迷津,使我学士登临彼岸,阿弥陀佛!

  (二人相视大笑,执手同行,观赏景色。)

  (碧桃男装佩剑上。)

  碧 桃 (唱)惊时变,

  学士贬谪天涯远。

  心随迁客梦绕魂牵,

  恍如隔世缘。

  千里追寻到湘南。

  郴州城廓遥遥可见——

  (回头看去,妙妙摘下一朵野花,示意秦少游为其插在鬓边。)

  碧 桃 (唱)且向路人问讯打探。

  二位请了!

  (秦少游一回身,大惊,野花掉在地上。)

  秦少游 碧桃!

  碧 桃 老爷!

  妙 妙 她就是碧桃!

  秦少游 碧桃,你是怎样寻来此地?

  碧 桃 学士,奴家自从逃离秦府,终日东躲西藏,又不敢前来寻

  找官人,只在汴京附近辗转……

  秦少游 碧桃你受苦了。

  碧 桃 受些煎熬跋涉之苦,倒也罢了,只是……(不觉摇头垂泪)

  秦少游 有话但讲无妨。

  碧 桃 只是担心老爷从此沉湎声色,忘了天下大任。

  秦少游 我何曾想忘却天下大任。只是我眼前这处境,即便念念不忘,又待如何?

  碧 桃 如若老爷又有报效机会呢?

  秦少游 此话何意?

  碧 桃 奴家寻来湘南,确有朝廷的佳音相告,如今太后临朝,眷顾体恤贬谪诸臣,即将大赦天下,并有意起用苏东坡大人,委以宰相之职……

  秦少游 如此说来,我北归有望了?

  碧 桃 老爷此番北归,正好再展抱负。

  (秦少游惊喜之余,又有些踌躇。)

  碧 桃 老爷,秦学士,你可知道,我最爱你哪首词?

  秦少游 “山抹微云”。

  碧 桃 不是。

  妙 妙 “纤云弄巧”。

  碧 桃 也不是。

  妙 妙 那一定是“碧桃天上栽和露”。

  碧 桃 不,是那慷慨激昂的“满天风雪”。

  秦少游 你说的是那首《念奴娇》

  碧 桃 (唱)满天风雪,

  向行人,做出征途模样。

  回首家山才咫尺,

  便有许多离况。

  少岁交游,

  当时风景,

  喜得重相傍,

  一樽谈旧,

  骊驹门外休唱。

  (秦少游被感染。碧桃摘下佩剑,双手递与秦少游。秦少游乘兴歌舞起来。)

  秦少游 (唱)自笑二十年来,

  扁舟来往,

  惭愧湖头浪,

  献策彤庭身渐老,

  唯有丹心增壮。

  玉洞花光,

  金城柳眼,

  为君起舞。

  惊看豪气千丈。

  妙 妙 (鼓掌)唱得好,舞得妙,连我也添了几分豪气。

  秦少游 昔日秦观,岂是现时模样?碧桃,你路途劳顿。还是回先客舍歇息吧?

  妙 妙 碧桃姐姐辛苦,本应先回去歇息,只是今日出得城来,已到了郴州一处名胜古迹,何不乘兴一游?

  秦少游 是个什么所在?

  妙 妙 学士,姐姐,随我来。

  (一侧出现楚义帝陵的残碑。) 

  秦少游 梦义帝陵!

  (几声鸦啼。)

  妙 妙 (唱)你看千载皇陵荒草侵,

  护墓古树半调零。

  山鸡野兔乱藏身,

  且引他亡命迁客吊孤魂。

  秦少游 义帝呀!

  (唱)项羽藏野心,

  挟主令群臣。

  一朝儿兵下三秦,

  放逐你千里蛮荆。

  可怜你异域成冤鬼,

  便枉做了一朝人君。

  大王,你我相隔千载,谁料同遭厄运。

  (唱)抱经纶怀壮志成泡影,

  又谁知坐党籍,

  抄佛经都成罪名,

  俺做了入沧海浮梗飘萍,

  难禁我离骚愤吟, 

  要把天问。

  古今多少相同事,

  谁人说不平?

  (秦少游祭罢,不免神色戚然。)

  碧 桃 老爷不必为此动情,今日我等前来祭吊,只不过是妙妙借古鉴今,以此开导于你罢了。

  秦少游 有此一说么?

  妙 妙 碧桃姐姐好眼力,小女子怎敢妄言开导。学士,想当初,义帝也是位尊九五,何等显赫。只因霸业未能成就,于后世落下什么?只有这一堆黄土,半块残碑,如今连个祭扫的人都无有,好不凄凉人也。

  碧 桃 因此老爷,何不如遁迹市井山林,多写好词,传诸后世。

  秦少游 (有些惊喜)碧桃你也作如是观么?

  碧 桃 我只不过代妙妙把下半截话说了。

  妙 妙 多谢姐姐体察。学士半生坎坷,皆因做官,又一心想做个忧国忧民的好官,所以才落到这步田地。

  秦少游 着哇!那慧明法师也是如此指点。

  碧 桃 佛门以普渡众生为要义,老爷便忍心弃下这社稷苍生么?

  秦少游 也是难以忘怀。

  妙 妙 碧桃姐,想当初在汴京之时,徐夫人是怎样托付于你?她要你做一个“妇随夫唱,远离是非场”,难道姐姐忘了么?

  碧 桃 当初老爷也曾许诺,与我“匡扶社稷同退进”,难道老爷也忘了么?

  秦少游 你二人休要逼我。逼得紧了,我真的上苏仙岭去投那慧明法师,做一个不了了之。

  碧 桃 好,好,好,奴婢不再相求,就此拜别。

  秦少游 你要去哪里?

  碧 桃 无非浪迹天涯,有朝一日效那替父从军的花木兰羞煞你这七尺男儿汉!

  秦少游 你,你,你!

  碧 桃 可是老爷,你切莫忘了与你同进退的苏大人,莫辜负了太后的恩典!

  秦少游 (大受感动)啊!碧桃,你这两句言语,真叫我无地自容!好,好,好,一旦接旨北归,我秦观当鞠躬尽瘁,报效朝廷。

  碧 桃 奴婢代天下百姓感谢了!(下拜)

  妙 妙 既然如此,妙妙就此告辞了。

  秦少游 你又要往哪里去?

  妙 妙 回河街下处,闭门谢客读秦词。

  秦少游 她不走了,你又要走。

  妙 妙 世事险恶,如学士再遭不测,妙妙也好他日再为学士抒情遣怀。

  秦少游 (也受震动)哎呀!妙妙你倒是又提醒了我,看我这半生,那着意的抱负,遭来许多灾祸,而随心的挥洒,却又带来了许多慰藉。

  妙 妙 学士,你这才是真的顿悟了!

  碧 桃 我看是糊涂了!

  妙 妙 顿悟了!

  (妙妙与碧桃争执之间,秦少游无所适从,苦恼万分。)

  (滕贵匆匆而上。)

  滕 贵 老爷,朝廷出大事了!

  秦少游 此话怎讲?

  滕 贵 太后驾崩,章敦上台,什么新党、旧党、蜀党、洛党都一锅端了。

  秦少游 (大惊)啊!你是如何知晓?

  滕 贵 郴州州衙,有位小哥,与我有些交情,是他透的信儿,他还说了个什么吏部抄报……

  秦少游 讲些什么?

  滕 贵 说你写的那个《神宗实录》有多处不实,诋毁先帝,罪在不赦。着郴州派员即日押送横州编管!

  秦少游 这《神宗实录》无一不有出处,通篇是歌功颂德之词,怎么反倒招罪了?

  滕 贵 这世上本没个说理的地方。此去横州,与此地不同,既是编管,连个自由身儿都没有了。

  (少游愣在那里。)

  滕 贵 老爷,还有一件事儿,我一并讲了吧,只是您要放宽心些。

  秦少游 事已至此,但讲无妨。

  滕 贵 章敦下令,抄了高邮故里,老小四散流落,夫人她,她悬梁自尽了!

  (静场,归鸦啼噪,一束追光照着秦少游。)

  (伴唱)

  听归鸦声噪,

  看沉沉暮霭,

  悠悠离魂!

  不如追寻到黄泉境。

  (少游大恸晕倒。)

  (七)

  (灯光复明,秦少游客舍。)

  (秦少游捧着一叠文稿,呆立在火盆边。)

  秦少游 (唱)文章无人解,

  策论又招灾。

  诗词本小技,

  世间偏妒才。

  可怜你冷落十余载,

  幸登上舞榭歌台。

  说什么墨色光华经国济世才。

  道什么妙笔生辉风花雪月派。

  倒不如烟灭灰飞作了烈火干柴。

  虽说焚琴煮鹤令人哀,

  落得个屈赋招魂魂不来。

  (秦少游正欲把文稿往火盆里送。碧桃、妙妙一人抢了一叠。)

  碧 桃 老爷半世的心血,烧不得。你数十篇策论乃经天纬地之论,定国安邦之策,无奈群奸当道,圣聪不明,英雄有恨嗟何及,世道无情天自知。

  妙 妙 学士一代词宗,诗山词海功盖千秋。虽说曲高和寡,树大招风,劝学士何必苦恋功名。粪土当年万户侯,白衣卿相美名留。

  碧 桃 妾身愿随老爷同赴横州,照料于你。

  秦少游 碧桃情深意重,我心领了。何必再为我受那流离颠沛之苦。你,你另寻出路吧。

  碧 桃 老爷呀!

  (唱)奴似飞絮,

  郎如流水,

  相沾便肯相从。

  秦少游 (唱)微月户庭,

  残灯帘幕,

  匆匆一场春梦。

  妙 妙 (唱)才话又西东。

  早使人娇咽,

  双泪垂红。

  秦少游 (唱)囚首征途,

  人生长恨水长东。

  三 人 (唱)天尽头,云蒸雾涌,

  人离去,楼台空.

  落花从来怨东风。

  (诸人唏嘘不已。)

  秦少游 (自言自语)死的死了,贬的贬了,散的散了,走的走了,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去了。想我秦观此生,也是走到头了。碧桃,妙妙,今生本不再想舞文弄墨,只是这一时间,胸中有了许多话要说。我这里已有一首《踏莎行》。

  (碧桃、妙妙连忙伺候笔墨。)

  (秦少游略一思索,便吟诵起来。碧桃笔录。)

  秦少游 (吟)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知何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残阳树。

  (灯暗,杜鹃啼声,“不如归去”。音乐起。)

  尾声

  (又是汴京,又是那歌台舞榭的繁华景象。场面与本剧开始完全一样,但歌女们唱的都是《踏莎行》神情有了许多凄宛。)

  (唱)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知何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残阳树。

  驿寄梅花,

  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

  (秦少游与滕贵长途跋涉远远走来。)

  滕 贵 (像在哄孩子),老爷,别看了,咱们这不是正往北走吗?

  秦少游 往北走?回汴京了?

  滕 贵 呃,当今圣上宽大为怀,大赦被贬官员,老爷是苦尽甘来了。

  秦少游 现在走到哪里了?

  滕 贵 已是藤州地界了。

  秦少游 口渴了,讨碗水来。

  (滕贵讨来一陶盆水,秦少游低头对着碗里自已面容,凄然一笑,长逝倒地。)

  滕 贵 老爷!(抚头痛哭)

  众  (唱)郴江幸自绕郴山,

  为谁流下潇湘去。

  (天空落花纷纷而下,碧桃、妙妙扑向秦少游痛哭,众歌女围向秦少游组成花环,秦仰卧花丛中,众僧诵经上。“南无阿弥陀佛,波罗波罗密”,苏东坡缓缓走向台前。

  苏东坡 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万人何赎,万人何赎!

  (空谷传音,山水相应。)

  苏东坡 “万人何赎!万人何赎!”

  (一片浑沌。)

  (幕落。)

  (剧终。)

来源:《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戏剧方阵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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