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间 1980年夏至1981年春。
地 点 湘南某县。
人 物 高加林 男，二十四岁。
刘巧珍 女，二十一岁。
黄亚萍 女，二十三岁。
张克南 男，二十五岁。
马小康 男，二十五岁。
景淑文 女，四十五岁。
马占胜 男，三十九岁。
刘立本 男，五十五岁。
高玉德 男，五十五岁。
巧珍妈 女，五十二岁。
德顺满公 男，六十八岁。
第一场
时 间 仲夏一日。
地 点 玉水河边。
（幕启：绿荫蔽日，碧水环流。）
（幕后合唱，女声）
一行行的绿柳连山岗，
十八弯的玉河水流长。
人生就像长流水，
奔流回转下潇湘。
（合唱声中，巧珍挽篮持镰上。）
巧 珍 （唱）手挽竹篮出了庄，
顺脚来到玉河旁。
禁不住的泪珠儿它似呀似水淌，
说不出的心中苦它绞呀绞肚肠。
（幕内巧珍妈声）
“巧珍——”
前些天有人给我说对象，
说的是后山马村马小康。
爸爸他见马家家业兴旺，
开口就应下这婚事一桩。
今上午小康他就把门上，
提着个大提包满满当当。
爸妈都眉开眼笑把他往家让，
气得我咬破了嘴唇不开腔。
扭头就往门外闯——
（幕内巧珍妈声）
“巧珍——”
我不答应你也是瞎忙。
（巧珍妈急上。）
巧珍妈 巧珍——哎呀！哪个要你来割猪菜啰？人家是头回上门哩，快回去！
巧 珍 我不回！
巧珍妈 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呢！人家礼是礼，法是法，进了门，解脱鞋子就下田帮着犁田去了。你这么跑出来，叫我们做老的脸往哪里搁？
（刘立本拖着赤脚扎裤的马小康上。）
马小康 （挣扎看）刘大伯，大伯，我——
刘立本 走走走，田先莫要犁了，先把巧珍叫回来，你们当面鼓、对面锣，先谈
清楚。
马小康 大伯，我没有什么讲的，你们谈清楚就行了。
刘立本 那都要得的？——巧珍，走，回去！
（巧珍偏过头去。）
刘立本 听到没有？跟我走！
巧 珍 我不回！
刘立本 什么？老子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马小康 大伯，你不要逼她。这样的大事情，还是要她自己作主，让她多想想的好。
刘立本 哼！（转对马小康）小康，你先进屋去喝茶。（对巧珍妈）还站着干什么，快回去办场啊！
马小康 嗳，不用了。我犁完那点田，还是先回后山去。
巧珍妈 那怎么行呢？小康，走，我们先回。
马小康 大妈，不、不用了嘛！
巧珍妈 不讲别的，帮我犁了田，饭总得吃一餐嘛！（拉小康走）
马小康 （笑）犁那么亩把田算什么，我做习惯了的，你老人家莫客气。
刘立本 客气什么，早晚是一家人。快回吧！
（巧珍妈拖马小康下。）
（巧珍欲溜。）
刘立本 又跑到哪里去？哼！人家一双脚刚刚走进门，你板起一张脸扭头就跑，倒了我的老脸，给人家下不了台。
巧 珍 这是你自找的。
刘立本 我找的就是好！老子眼睛里有水，看中他了，由不得你！
巧 珍 我的事，不由我，还由你了？
刘立本 你还敢犟嘴！（拔下一根树枝）走，跟我走！
（德顺满公和高玉德扛锄上。）
德 顺 立本，又怎么了？
刘立本 嘿，满叔！
高玉德 同年哥，孩子有什么不是，该教就教嘛。这么大的女崽了，打起不像话哩！
刘立本 哼！我的女崽，打打骂骂都由我。同年哥，凭你这个样子，管教我？还早哩！
德 顺 哼，你能，你能哩！真像人家讲的，财大气粗了，你瞧不起人了！还记得你前几年那个倒霉相吗？哼哼！
刘立本 （讪笑）嘿嘿！
德 顺 玉德说得在理嘛，这么大的女崽了，打起还像话？把棍子放下！
巧 珍 满公公！
德 顺 好女崽，不怕他，凡事有满公公给你作主。什么事，说吧，啊？
刘立本 满叔，是这么回事。
德 顺 我没有问你！巧珍，你讲。
巧 珍 让他讲。
德 顺 好，就让你老子讲。讲吧！
刘立本 满叔，你听我讲啰！
（唱）前些天有人给她说对象，
说的是后山马村马小康。
小康他田里做事是好样，
做生意也里手谁不赞扬。
屋里头角角落落都兴旺，
还起了座钢筋水泥大瓦房。
上无老下无小门庭清爽，
再加上年纪脾性都相当。
这样的好亲事难寻难访——
高玉德 （赞叹地）那就是的哪！
刘立本 对嘛！
（唱）她就是一推二挡不开腔。
满叔哎——
你说我气不气得脸皮黄。
德 顺 哈哈哈哈！
（唱）慢说你气得脸皮黄，
气爆肚皮不冤枉。
又不是卖破烂，
又不是打饥荒，
婚姻大事要看她怎么想，
凭什么由你作主张？
好女崽嗳——
有什么心里话只管大胆讲，
满公公为你把参谋当。
巧 珍 满公公！
德 顺 你讲，是不是嫌小康他——
巧 珍 不是，不是——
（唱）我不是嫌他脸黑没好相，
我不是嫌他没把干部当，
我不是嫌他性格合不上，
只因为——
只因为——
德 顺 因为什么，你讲嘛！
巧 珍 （唱）只因为想在家中伴老娘。
德 顺 哈哈哈哈！
高玉德 嘿嘿嘿嘿！
刘立本 屁！我晓不得你？你的心思早给他高家那个吃粉笔灰的勾走了！
巧 珍 哎呀爸爸，你乱讲什么呀！
高玉德 （懵懂地）哪个吃粉笔灰的呢？
德 顺 哈哈哈哈！他说的就是你屋里加林哩！
高玉德 耶！我屋里加林奶崽小时候倒和巧珍蛮耍得来，上学以后，一年难得和巧珍讲上三句话，哪有这种事？
巧 珍 满公公，高大伯，你们莫信我爸爸的，没有这事，没有这事！
刘立本 没有？
巧 珍 就是没有嘛。
刘立本 我问你，你有事无事总往他屋里跑做什么，他屋里有花？
高玉德 嗨！侄女子是见加林不在家，去帮我们两个老人家挑水做事的嘛！
刘立本 你一到星期六下午，就换起一身上下光鲜鲜的，树桩子样的站在村口上，等着给谁看？
巧 珍 爸爸！
德 顺 （大笑）巧珍，给满公公讲，你对加林是不是——
巧 珍 （急得跺脚）嗳呀满公公！
德 顺 好！立本，玉德，你们都在这里，当着我的面商量商量，交换个意见，啊？依我看，这门亲事要得，要得！
（唱）加林是个好儿郎，
好才好貌好心肠。
有志有胆有胸量，
还晓得拿起自来水笔写文章。
哪个见了不夸奖，
巧珍配上他啊——
这才是天生的人儿配成双。
高玉德 嘿嘿嘿嘿。那是倒是啊！
刘立本 屁！
（唱）你家一副穷死相，
老鼠都没毛还说个光。
我女儿进了你屋你把她怎么养，
难道陪你们喝稀汤？
高玉德 （唱）搞起了责任制有的是办法想，
巧珍她进了我屋绝不喝稀汤。
我屋里包养的母猪秋后就有钱赚，
加林他当老师也能把家帮。
刘立本 哈哈哈哈！
（唱）当了个民办教师你默起好雄壮，
有本事当个干部吃份国家粮。
高玉德 说不定！
（唱）加林说下月考过就能把正转。
刘立本 好啊！
（唱）是龙是蛇我们就放眼量。
巧 珍 爸爸，你们不要吵了！
德 顺 巧珍，不管他们。你和满公公讲心里话，你怎么想？
巧 珍 我？
高玉德 嗳，那不是加林回来了。加林！加林！
（巧珍欲走。）
德 顺 （拉住巧珍）跑什么？亏你还是个青年人哩！加林——
（高加林满怀悲愤、脚步踉跄地上。）
高玉德 加林！……怎么啦？……身上不舒服？……和哪个吵架了？……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讲话呀！
高加林 我、我的书教不成了……
（众又惊又疑。）
德 顺 为什么？
高加林 我的民办教师给他们撤了。
高玉德 什么？你、你犯了什么错误？
高加林 支部书记高明楼，勾通县教育局的马专干，把我的民办教师撤下来，让他儿子顶上去了！（羞愤地冲下）
（众大惊。）
高玉德 我的苦命的孩子啊！（踉跄追下）
德 顺 明楼啊明楼啊，你当个大队支书，把人家的孩子当糯米粑粑捏，也太过分了！
刘立本 嗨，我才不是说过吗！是龙是蛇还得等着看，这不是就看到了？当农民的命，还想吃那份国家粮，哼！
巧 珍 （失声痛哭，扑进德顺怀里）满公公！
刘立本 你哭个屁，老子又没有死！
第二场
时 间 半月后。
地 点 县城墟场，回村路上。
（幕启：集市繁乱，人来人往。）
（高加林手挽竹篮上。）
高加林 （唱）手挽竹篮步难行，
怕人看，怕人问，
怕人笑我卖粽人。
县城读书六年整，
品学皆优谁不闻。
只因高考不走运，
当了个民办教师在乡村。
教学水平有公论，
报刊上头扬过名。
正待时来争转正，
谁料到一盆冷水当头淋。
到如今枉费多年钻学问，
消失梦里好前程，
抛却了笔杆和书本，
拿起了锄头把地耕。
我恨又不敢恨，忍又不能忍，
这忧伤悲愤好不折磨人。
（左右撞着人）咳，对不起……对不起……嗳哟！——不，不要紧！（幕后各种叫卖声。高加林欲学叫卖，高声地）卖——咳！这个卖字叫我好难出口啊！
（接唱）两眼含泪喉头哽——呀！
千万别碰上同学和熟人。
（黄亚萍、张克南上。）
（高加林无意中与二人相撞。）
高加林 （惊愕）啊？
黄亚萍 （惊喜地）高加林！
张克南 高加林，好久没看到你了。回村这么几年，怎么也不进城来看看老同学？
黄亚萍 我看他呀，还是那个老脾气，孤高自傲！高加林，你上个月发表的那篇散文我看到了，写得真优美。
高加林 哪里谈得上。克南，听说你当上副食品公司经理了？
张克南 那是人家抬上去的。我哪里比得上你，在学校时就是个才子，如今更是才华横溢，四海扬名了。
黄亚萍 对了，景老师前不久还跟我打听你的情况呢。你知道吗？她调到我们广播站当站长了。
高加林 她当站长了？——真想去看看她。
黄亚萍 去嘛。她也算够关心你的了。
高加林 （苦笑）不好意思见她，以后再说吧。
张克南 你还在当民办教师？
高加林 没有了，回村劳动都半个月了。
黄亚萍 （吃惊地）为什么？不是听说这个月底民办教师要考试， 成绩好的就可以转正吗？
张克南 是啊，你到底怎么想的？
高加林 （故作轻松）嘿嘿，想当当农民，真正体验体验农民的生活呗！
黄亚萍 （责怪地）咳，你还没体验够？——哎，提个篮子来卖什么？
高加林 啊？……不卖什么，家里包了几个粽子，叫我提上去看个亲戚。
张克南 加林，我明天出差，还要去买车票，先走了。以后有空进城，到家里来玩。亚萍，我们走吧！
黄亚萍 你先走一步吧！
张克南 好。加林，我先走了！（下）
黄亚萍 真想和你好好谈谈。
高加林 有什么好谈的？
黄亚萍 谈谈过去——
高加林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黄亚萍 嗯……加林，你知道我也爱好文学，这几年当了广播员，光练了嘴皮子，连笔都晓不得拿了。你该多帮助我。
高加林 哈哈！我一个农民，哪里谈得上帮助你？
黄亚萍 加林！
（幕内张克南声：“亚萍——”）
黄亚萍 就来了——加林，有空到广播站来玩吧，啊？
高加林 也许有一天会去的。你去吧！
（黄亚萍依依下。）
高加林 看起来，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哪！
（唱）想当年在学校都是同窗，
同学习同生活情投谊长。
亚萍她成绩好性格开朗，
常与我把天下大事论短长。
毕业前各怀倾慕两相望，
谁料到毕业后各奔一方。
看他们并肩携手前程广——
高加林啊高加林，你志比他们高，才比他们强，为什么，为什么——
（唱）偏落得提篮小卖在街旁？
（景淑文路过，见高加林怔怔地站在街边。）
景淑文 加林！加林，加林！
高加林 景老师。
景淑文 你……
高加林 我……
景淑文 卖粽子？
高加林 ……嗯。景老师，你调到广播站工作了？
景淑文 （点点头）加林，你的情况我都晓得了。生活的道路是不平坦的，一个有作为的青年，不论在哪块土地上，都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还写作品吧？
高加林 好久没有写了。
景淑文 为什么不写了？生活中好多可写的哩！写吧，写好了给我看看。我还要去开会，过几天，你进城了到我那里去，我们再好好谈谈，好吗？
高加林 好。你去开会吧，景老师。
景淑文 别哭丧着脸，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应该是一个生活的强者。
（景淑文疼爱地、鼓励地看着高加林一笑，下。）
（高加林思索着看着景淑文远去的背影。）
（马占胜匆匆上，见高加林，欲避。）
高加林 老马！
马占胜 哎呀，是加林哪！
高加林 马专干！
马占胜 嗨！加林，你怎么——嗳，提个篮子走亲戚吗？
高加林 嘿嘿！（揭开篮上毛巾）卖粽子！马专干，来，尝尝我高加林的粽子香不香！
马占胜 嗨呀加林，你！唉，加林哪，我晓得你对我有意见。别看换你下来的决定是我在会上宣布的，其实我也是算盘上的珠子，任人拨啊！
高加林 马专干，你多心了吧？
马占胜 好了，加林，现在我调到县劳动局当副局长了。过几天我和你们公社赵书记谈谈，要他有机会就考虑让你再教书。你是我们教师队伍里蛮有能力的同志嘛！——好，组织部李部长有事要找我，我先走了。（匆匆下）
高加林 滑头！
（唱）好一株墙头草头重脚轻随风动，
好一棵山中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莫把你副局长威势卖弄，
小爬虫岂在我眼里心中。
就算是卖粽子也比你自重，
龙困沙滩还是龙。
运足了豪杰气把卖声高诵：
卖粽子啊——
（幕内一女人声：“卖棕子的过来，我买粽子！”）
高加林 来了——啊？张克南的妈妈。快走！（圆场，在人群中推挤而出）
（唱）躲熟人如逃命我脚步匆匆。
（高加林圆场急下。）
（巧珍如蝶似燕，翩翩而上。）
巧 珍 （唱）加林赶集把城上，
一路跟来走忙忙。
本想对哥把心事讲，
逢人却说看姨娘。
二十一年在世上，
从小地里度时光。
插田割禾把猪养，
家里家外日夜忙。
青山给我好模样，
绿水照我巧梳妆。
风里生来雨里长，
风雨里长成大姑娘。
巧珍虽是农家女，
爱的是有知有识好儿郎。
小康他虽好我不想，
多年来心中只把加林藏。
心中藏，不敢讲，
情和意，慢慢酿，
酿成了甜甜酸酸的酒一缸。
眼见他回村后心情颓丧，
我睡不稳来吃不香。
我要把他劝，
我要把他帮，
我要用我的心儿暖透他心肠。
不管他对我怎么想，
我要讲，我要讲，
我要让心里的话儿哗哗啦啦
无收无留流出心房。
转眼不见哥去向——（四处寻找）咦！
就在那一方，就在那一方。
（巧珍穿过人群，下。）
（马小康挑一担白菜上，一眼看到巧珍。）
马小康 （急向巧珍去的方向）巧珍！巧——嗳！
（德顺满公挑着卖剩的西瓜从一旁插过来。）
德 顺 小康，在看什么哪？
马小康 （不好意思地）满公公，您也赶集来了？
德 顺 是啊！（有意向那边看了看）喔，是巧珍哟！暧，那个穿黄衣服的是哪个？
马小康 那不就是你们村里的高老师嘛。
德 顺 哦，是他。小康，看出来了吗？
马小康 什么？
德 顺 巧珍心里有人了！
马小康 啊！（肩上的担子滑了下来）
德 顺 （扶住马小康的担子）小康，我晓得你是个好孩子，满公公帮你另外讲个吧。
马小康 这——
德 顺 不要怪巧珍，她有她的心思。
马小康 （心情沉重地）我晓得。
德 顺 你心里也不要难受。
马小康 满公公，您放心。（稍一沉思）满公公，我卖菜去了。
德 顺 把这个西瓜带上，解解渴。
马小康 谢谢您老人家。（挑担子下）
德 顺 （长叹一声。转身见高加林和巧珍从人群里挤出来，又可心地一笑）年轻人哪！
（德顺满公下。）
（高加林挽竹篮仓惶逃上。巧珍上。）
巧 珍 （拦住高加林）加林哥！
高加林 （惊而呆立）啊？——是你？
巧 珍 你、你来卖粽子？
高加林 嗯……你也赶集来了？
巧 珍 不——对！粽子卖完了吗？
高加林 嗨，没有。
巧 珍 （扑哧一笑）我晓得你一个也卖不出去的，你怕丢人——加林哥，你把篮子给我，我去卖。
高加林 这怎么要得？
巧 珍 怎么要不得？（抢过竹篮）加林哥，你在这里等我。
高加林 你——
巧 珍 你等我！（跑下，幕后声）你等我——
高加林 这？这就真是救了我一命了！可真得好好——
（唱）谢谢她。
巧珍她勤劳纯朴心无瑕，
容貌好似一朵花。
可惜就是没文化。
空负青春好年华。
咳！
说什么巧珍没文化，
你也在地里耍泥巴。
岩鹰无翅刀无把，
种田过活还不如她。
（巧珍挽竹篮匆匆上。）
巧 珍 （唱）在姨家把粽子全都放下，
只说是小小礼物送给她。
急忙转身算好价——加林哥！
高加林 （惊讶地）就卖完了？
巧 珍 卖完了，你看我快不快？（递钱）六十个粽子，每个八分钱，加林哥！
（唱）这是六八四块八。
高加林 巧珍，你、你真行！
巧 珍 我这么一个没有文化的女崽，有什么行不行的……加林哥，回家吧！
高加林 好！
巧 珍 我真喜欢跟你们有文化的一起走，能长好多见识呢！
高加林 一起走？
巧 珍 嗯哪！
高加林 我……巧珍，你先回吧。
巧 珍 你？你不敢和我一路走，怕人笑话？
高加林 不、不是。（摸口袋）我想去买包烟。
巧 珍 （揭开篮上毛巾）加林哥，你看！（取出一条烟）我知道你没烟抽了，就给你买了一条。
（巧珍热情地递烟。）
高加林 啊——真是太谢谢你了。不过，我还要去看两个同学，你先回吧。
巧 珍 你，就让我一个人走？加林哥，我怕——
高加林 怕什么？
巧 珍 怕天黑了，路上有野东西咬人。
高加林 嗳！这一路平平坦坦，处处有人家，哪里来的野兽？
巧 珍 一路上人少，我怕有坏人。
高加林 天还没有大黑，坏人不敢露面的。
巧 珍 那你讲得定？出了事，你给我负责？
高加林 我？
巧 珍 你就这么狠心！（佯哭）
高加林 咳！好，走吧！把篮子给我。
巧 珍 （喜悦地）我拿着我拿着。你走了一天，辛苦了，让我拿着。走吧？
高加林 走吧！
高加林
巧 珍 （唱）太阳西斜黄昏近，
河边走着我们两个人。
高加林 （唱）我低头沉思暗苦闷。
巧 珍 （唱）我口里含蜜甜到心。
（二人一前一后，忽走忽停。）
巧 珍 加林哥，我——（羞而走开）
（唱）一句话多年就在心中忍。
今天如何吐出唇？
高加林 （唱）她为何开口又把声来噤，
脸色腓红似霞云？
巧 珍 加林哥！
高加林 嗯？
巧 珍 你瘦多了！
高加林 （感动地）是吗？
巧 珍 你不要愁狠了。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多少人呢！只要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好过的……
高加林 嘿嘿，我上了几年学，教了几天书，如今是要文文不得，要武武不行，将来还不把老婆孩子都饿死啊！
巧 珍 饿不死的！加林哥，你——
高加林 嗯？
巧 珍 加林哥，你要是不嫌我，我们两个人，就搭、搭伙过吧……
高加林 （大惊）啊？
巧 珍 我不会叫你吃苦的！你在家里写文章，我上地下田劳动，我照顾你！我照顾你！我照顾你！
（巧珍猛地扑到一棵树上藏住脸。）
高加林 啊！
（唱）一句话，一片心，
字字情，情动人。
满腔热血冲头顶——
将何言语对巧珍。
（静默。）
高加林 ……巧珍，天晚了，我们走吧！巧珍……巧珍！（轻拉巧珍）
巧 珍 （浑身一震）别动我！别动我……
高加林 （忙缩回手）……巧珍，你怎么，猛然想起这个事来？
巧 珍 （猛地转身，双泪横流，喊着）猛然？猛然？怎么是猛然？我、我——
（唱）你不知我这人，
你不懂我这心，
你不知玉河为何绕山走，
你不知河边野花也有魂。
自从懂事知爱恨，
心中就爱你高加林。
爱你有志有学问，
盼你教我做有出息的人。
花恋日头怕被烈日躏，
草贪露水又怕大雨淋。
爱你又怕你嫌我蠢，
想你又怕对面行。
你考大学不走运，
离校回乡当农民。
我心里又愁又高兴，
高兴的是可望有日能相亲。
谁知你又进学校教书本，
我满怀希望又消沉。
高书记暗地把你整。
叫你含恨回了村。
心中虽将他来恨，
又为自己暗欢欣。
见你愁，见你闷，
你愁你闷我心疼。
为你我愿舍性命，
为你我愿吃苦辛。
日里想，夜里梦，
深藏心事到如今。
今天总算吐出口，
就是一死我也甘心。（痛哭失声）
高加林 巧珍！（猛地抱住巧珍，失声而泣）我的好巧珍！
第三场
时 间 九月下旬，距前场一个月左右。早晨。
地 点 巧珍家门口。
（幕启：可看出这是一个兴旺的农家。青藤绕篱，瓜黄果熟。）
（巧珍出出进进，忙碌地喂猪、喂鸡，下。）
（刘立本持牛鞭怒冲冲上。）
刘立本 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唱）手持牛鞭回家转，
心头冒火火烧天。
村里村外都传遍，
都说是加林巧珍有勾连。
白天隔墙递媚眼，
夜晚相会在河边。
刚买的单车就不见，
原来为高家小子换了钱。
还有丑话口难念，
羞得我没脸站人前。
怒冲冲来见贱人面——
（高加林幕内声：“巧珍——”）
刘立本 哼！讲着讲着就来了！好，好啊！
（唱）看我打你个七窍生烟。（躲下）
（高加林背犁上。）
高加林 巧珍！
（巧珍疾步出来。）
巧 珍 加林哥！
高加林 巧珍，图书都买回来了。今晚上我们两人把我屋里那间小屋子整理一下，图书室明天就可以开放了。
巧 珍 好啊！（看看左右，轻声地）可是你，昨天到城里跑了一天，今天又出工，这么天天接着做，你会吃不消的。
高加林 习惯了，不怕。你看我这手，都磨出好厚的茧子来了。
巧 珍 （摸着高加林手上的茧子）习惯了也要注意身体。你等等——（下，转身用手巾包一包熟鸡蛋上）把这个带上。
高加林 巧珍，你对我太好了。
巧 珍 看你说的，不对你好，还对哪个好？
高加林 ……我心里的话，真不知怎么和你讲，如今，我在田里做事习惯了，安心了，心情也好多了，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巧 珍 加林哥！
高加林 巧珍，你那件米黄色衬衣呢？怎么不见你穿了？
巧 珍 我见你整天穿着这件又破又旧的衣服，我就不想穿它了，我要和你一样。
高加林 穿！你穿上那件衣服特别好看。
巧 珍 只要你喜欢，我天天都穿。
高加林 好！
（巧珍把一个剥好的蛋放进高加林嘴里。）
（刘立本突然窜出，一鞭打在二人中间。）
刘立本 不要脸！（追打高加林，高加林背犁逃下）贱货！（扑打巧珍）看你给我丢人！
巧 珍 （哭叫）爸爸！
（巧珍妈急上。）
巧珍妈 怎么了？怎么了？老头子，你发疯了？
刘立本 老子气疯了！给我站开！（打）
巧 珍 （抓住鞭子）爸爸，女儿有什么不是，你讲清再打，女儿死也不怨。
巧珍妈 到底怎么啦？
刘立本 怎么了怎么了，你问她！她跟高家那小子——咳，现眼哪！现眼哪——
巧 珍 我们正大光明，没有给你丢脸。
刘立本 （跳起来）你还给我增光了哩！早就喊你收起你那点野心，你就是不听，硬和他勾在一起，还把刚刚买来的单车卖了钱，悄悄摸摸塞到那败家子手里——
巧 珍 爸爸，他是买书给村里办图书室，这是做好事哩！
刘立本 图，图个屁！要图他去图，关你什么事？你马上给我把钱要回来，马上就去！
巧 珍 买单车的钱是我自己存起的。
刘立本 你的也是老子的！
巧 珍 我以后还你！
刘立本 不行！如今就去要，把钱要回来，马上和他断！
巧 珍 爸爸，你不要逼我了。婚姻是女儿的终生大事，你就让我自由一回吧！
刘立本 自由？马家人丁清爽，家境富裕，一过门就是你当家，还不够你自由？
巧 珍 吃穿住用，我自己能挣，不靠别人。
刘立本 那你还要什么自由？你讲，你讲！
巧 珍 我要，要……反正是你们没有的。
刘立本 就他高加林有？狗屁！我看你是给他把魂勾走了。告诉你，往后你敢再和他日里夜里满河边上跑，老子就打死你，再给你垫命！
巧 珍 我自己的事，自己作主。行得正走得稳，什么都不怕！
刘立本 好，好啊！你、你讲，和不和他断？
巧 珍 不！
刘立本 （一鞭）断不断？
巧 珍 不！
（刘立本狠打。巧珍妈哭救。）
巧 珍 （唱）任你打，任你整，
任凭血泪洒满身。
女儿心中主意定。
生生死死跟加林。
刘立本 （气得发昏）好啊！老子先去把那小子杀了，再回来和你拼命！
巧珍妈 老鬼哎，你不要发癫哩！
巧 珍 爸爸！（拖住刘立本的腿）爸爸，要杀你就杀了我吧……
（刘立本挣脱不得，倒拖巧珍进屋。巧珍妈哭叫着跟下。）
（刘立本锁好巧珍气咻咻上。）
（幕内巧珍哭叫声：“爸爸——”）
刘立本 （向幕侧）高玉德，你出来！
（幕内加林妈声：“他到自留地里去了哩！”）
刘立本 到哪里去了我都要找他！哼，一天就晓得在地里头挖，挖得出元宝来啊？生成的穷命，还想讨我女子做媳妇，屙泡尿照一照自己吧！
（高玉德挑一担畚箕上。）
高玉德 同年哥，你又和哪个生气了？
刘立本 （转身一看，喊道）和哪个？就和你！
高玉德 我？嘿嘿，同年哥，我惹着你什么了？
刘立本 你儿子做下的好事，你还晓不得啊！
高玉德 我、我是晓不得嘛。
刘立本 哼！你那个败家子，黑天半夜把我巧珍勾引出去，村里村外哪个不在讲？我刘立本羞得都没脸见人了，你高玉德倒装起糊涂来了！
高玉德 哎呀同年哥——
刘立本 哪个是你的同年哥！
高玉德 哎呀好立本耶，我确实没有听到哪个讲出什么来嘛，我哪里晓得——
刘立本 哼，我如今就是要你晓得哩！别的不讲，先还钱来！
高玉德 钱？什么钱？
刘立本 耶！你儿子教起我巧珍把一部新买的单车卖了，把钱哄起进了荷包，你又装起糊涂来了？
高玉德 （更急了）有、有这码事嘛？
刘立本 嘿，我刘立本还哄你哩！诈你哩！拐你抢你哩！
高玉德 哎呀，这不懂事的东西哩！好立本呃，要真有这码事，我做牛做马也还你，好不好？
刘立本 哼，我还怕你还不起哩！告诉你，你要是再不管教，让我看见他再勾引巧珍，我就敲断他的脚杆子！
高玉德 啊？（跳起来抽出扁担）你敢！你、你逞狠哩！你敢动我儿子一根毫毛，我就——
刘立本 你？
高玉德 你试试看！
刘立本 你！
（二人如斗架公鸡摆开架势，僵持着。）
（马占胜上。）
马占胜 耶！你们这两亲家怎么干起来了？
高、刘 哪个和他是亲家？！——是你？
（二人收了架势，尴尬地强笑。）
刘立本 （解嘲地）哼，他想讨我巧珍做媳妇呢，你看是不是白日做梦。
高玉德 只要他两个人愿意，你管不着！
马占胜 算了算了！刘大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刘立本 怎么是我的不是？马局长，你不了解情况——
马占胜 我了解。刚才我到你们高支书那里坐了坐，他把情况都给我汇报了。
刘立本 他怎么讲？
马占胜 他讲加林是个好青年，回村后积极参加劳动，组织了青年学习小组，带着青年人学文化学科学，听说还想办图书室，这都很好。巧珍和加林的事，他赞成。依我看，他们是男才女貌，般配得很！
刘立本 哼！
马占胜 高大伯，我给你道喜来了。
高玉德 （意外地）我？我有什么喜啰！
马占胜 你那个在新疆部队当副团长的兄弟要转业了，已经安排在地区劳动局当局长，下个月就要回来工作了。
高玉德 我兄弟，他、他回来了？
马占胜 对呀——哎，加林呢？
高玉德 他犁田去了。这下好了，我兄弟他、他回来了……（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刘立本 （试探地）那——加林的工作，这回好叫他叔叔帮下忙了啰？
马占胜 高局长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不过，他家里有什么困难，我们作下级的还是可以尽力帮助解决的嘛！
刘立本 怎么解决呢？
马占胜 我在县里已经安排好了。县委宣传部正需要一名通讯干事，加林人聪明，有的是文才，干这个工作再合适不过的了。
高玉德 哎呀，马局长，这就太感谢你了！
刘立本 （连连拱手）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马占胜 应该的，应该的！
高玉德 快，马局长，到我屋里坐，我去叫加林回来杀鸡。
刘立本 同年哥，到了我门口，就在我屋里算了啰！
高玉德 在你屋里？
刘立本 还不是一样的。
高玉德 一样的？
马占胜 一样的，一样的。亲家亲家，本来就是一家嘛！嗳，巧珍呢？
刘立本 巧珍？嗳，巧珍呢？（突然想起，拨脚向屋里跑去）巧珍！巧珍——
（马占胜、高玉德都笑了。）
第四场
时 间 中秋夜，高加林调县工作前夕。
地 点 玉水河畔德顺满公看守菜地的窝棚下。
（幕启：星稀月朗，夜色朦胧，秋虫低吟，杳无人踪，窝棚里唯见一点烟火。渐明，德顺满公半倚在窝棚里，轻唱一首小调。）
德 顺 （唱）八月十五那个月儿明，
小虫儿唱得那个真好听。
窝棚里清清静静坐着我老德顺，
想起了一辈子多少事情。
（巧珍轻轻喊着上：“加林哥！加林哥……”）
德 顺 是巧珍来了。（忙熄掉烟火佯睡）
巧 珍 （到棚前）加林哥，你等久了吧？睡着了？看你累的。明天就上班去了，今天还跑二三十里路到城里去搞什么啰！起来吧，加林哥，你看我给你做的这双鞋子——
德 顺 （故作朦胧地）嗯——
巧 珍 起来！（一把拉起）满公公，是你？哎呀，羞死人了！
德 顺 哈哈哈哈！
巧 珍 （嗔怪地）七老八十的了，还总爱开玩笑！
德 顺 不笑不闹，不成老少嘛。来，我看看你做的鞋子——
巧 珍 （娇憨地）满公公，做得好吗？
德 顺 做得好，做得好，也只有加林才配穿啊！
巧 珍 （羞嗔地抢过鞋子）满公公，加林哥还没有来？
德 顺 我吃完夜饭，才看到他走县里回来，讲不定还在吃饭洗澡哩。巧珍，你在这里等他，我到代销点去买盒纸烟。称两斤月饼回来。一来今天中秋节，我们一老两少一起赏赏月；二来加林明天走马上任，我们也给他饯饯行。
巧 珍 好！满公公，我们陪你老人家一起过中秋节。
德 顺 巧珍哪，一个人守在这里怕不怕？
巧 珍 你放心吧，我不怕。
德 顺 好。月亮蛮大，等加林来了，你们就在这里帮我守着菜地。有人来了，你们就这么坐开点；没有人来，你们就这么坐拢点，啊？
巧 珍 满公公，看你，又来了！
德 顺 正话正讲嘛。好，我走了。（下）
巧 珍 满公公，你老人家好点走，莫跌倒！
（满地里时高时低的秋虫声：“唧——唧——”）
巧 珍 （唱）月儿明，星儿稀，
夜风徐徐柳依依。
秋虫儿唧唧喳喳唱不息。
玉水河哗哗啦啦流声低。
巧珍我满怀心思是悲还是喜？
唉！说不清是悲还是喜，
就像这朦朦月下夜迷离。
加林哥明天就要上县里，
这才算他对国家尽大力。
他顺了心，我合了意，
顺心合意终有期——
为什么心头猛然又发悸？
为什么会有苦水掺蜂蜜？
莫非是茫茫清夜伤往昔？
溶溶月下悲别离？
莫非是愁他一去孤身寂？
忧他一去相见稀？
莫非是怕他一去抛情义——
（高加林上。）
高加林 巧珍！
巧 珍 （猛地一惊）谁？
高加林 是我，巧珍！
巧 珍 加林哥，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
高加林 我怎么会不来，我怎么能不来呢？
（唱）怎能忘月到中天会娇妻。
巧 珍 （羞嗔）从哪出戏里学来的话，真晓不得害羞。
高加林 德顺满公呢？
巧 珍 他到代销点买烟和月饼去了，说是要给你送行。
高加林 这老人家——巧珍，我今天特地到城里去给你买了件东西。
巧 珍 什么东西？
高加林 （取出一张纱巾抖开）你看！
巧 珍 纱巾！
高加林 你看，粉红的，红得多美，多柔和啊！
巧 珍 可我看不分明哪！
高加林 咳！要是大白天你就看得分明了。来，我给你扎上。
（高加林给巧珍扎纱巾。）
巧 珍 加林哥，你明天真的要走了？
高加林 是啊！
巧 珍 明天不走要不要得？
高加林 不走？
巧 珍 总总不走，总总在我身边，要不要得？
高加林 巧珍！
巧 珍 加林哥——
（唱）你没走，盼你走，
盼你更上一层楼。
一个走字说出口，
怎禁珠泪滚滚流。
自从那日赶集后，
形影难离情悠悠。
风雨当作甘露受，
黄连当蜜好下喉。
如今相伴才多久，
河边又把我孤影留。
泪眼看山山不秀，
泪眼看水水也愁，
煮饭不知火烧手，
穿衣不知春和秋。
虽隔县城二十九，
也当你在天外头。
高加林 巧珍！——我、我不走了……
巧 珍 啊？——不！不！加林哥——
（唱）你要走，要你走，
岩鹰怎能窝里留。
有才为国去奋斗，
千种相思我自解忧。
只望你莫忘家乡青山秀，
莫忘玉河绿水流，
莫忘村中老和幼，
莫忘田里犁和牛。
只望你莫忘有人将你守——
（巧珍含泪把鞋送到高加林手里。）
（唱）真想用一根丝线拴在你心头。）
高加林 巧珍，我的好巧珍！
（唱）怎能忘早晨相约黄昏后。
怎能忘隔墙相对心暗投，
怎能忘苦中你伸过温热的手，
怎能忘闷时你一笑给我解千愁。
怎能忘你意切切，情悠悠，
就像春水润枯柳，
涓涓流过我心头……
巧 珍 加林哥，不要讲了，我不要你讲，我晓得你不会忘记我的。来，坐在这里，我给你把鞋子穿上。（穿鞋）合脚吗？
高加林 （下意识地点点头）巧珍，我们结婚吧！
巧 珍 结婚？
高加林 对！我明天不走了，等结了婚再走。
巧 珍 哪个和你结婚……
高加林 你，你呀！
巧 珍 我才不和你结婚呢！
高加林 怎么，你？
巧 珍 加林哥，结了婚，你一心挂着我，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刚参加工作，影响多不好。再说，你走了，学习小组和图书室的事，就得我来做了。我也想趁年轻多学点文化知识，我们这辈子再不能像老辈子那样，只晓得在油盐柴米上打转转了。加林哥，你说对吗？
高加林 对呀，巧珍！——可是，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巧 珍 你坏，就记得结婚。——我想，等明年正月里才结婚。正月初九，长久长久，你说好不好？
高加林 好！到那时候啊，我就把你接到城里去住，夜晚陪你去看戏看电影，星期天双双去逛街，多好！
巧 珍 我才不到城里去住哩！
高加林 那又怎么办啰？
巧 珍 怎么办？嗨！
（唱）你在城里写文章，
我在乡下种田忙。
家务事儿不要你管，
里里外外我承当。
有了孩子我抚养，
教他学爹别学娘。
学娘没文化，
学爹本事强。
那才是大河流水浪推浪，
一代更比一代强。
高加林 巧珍！
（二人拥抱，德顺满公上，见状，咳嗽。二人急分开。）
巧 珍 满公公！
德 顺 这还要红什么脸哪！加林啊，你明天走，满公公没得东西送你，买了盒纸烟，称了两斤月饼，我们边吃边赏月，就当是满公公给你送行了。来来来，都坐下。
（三人促膝围坐在窝棚前。）
高加林 满公公，你年轻时谈过恋爱没有？
德 顺 恋爱？哼！我年轻那时候，比你们如今恋的还爱呢！
巧 珍 我不信，满公公这辈子连亲都没有讨，还会恋爱。
德 顺 你呀，还真小看了满公公哩！来，我给你们说说——那时候，我才二十七八岁，一个单身汉，带着你爸爸，还有你爸爸，一起给地主刘国璋打长工。刘国璋看我年轻力壮，人也机灵，到秋后田里事情少了，就叫我和几个客人搭伙，挑油过广东，再从广东挑盐回来。一来二去，就在兰山过去的一个伙铺里，认识了主人家的女子，两个人成了相好。
巧 珍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德 顺 叫兰英。我住在那伙铺里，伙计们都走了，我还不想走，就装起病来。兰英背着她老子母亲常常弄点好的给我吃。一到夜晚，就悄悄走到我房间里来坐，睁着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在那里一住住了十来天，后来不得不走了。兰英哭得泪人儿似的，一边哭，一边唱着歌送我，一直送到广东界子上……
高加林 她唱的是什么歌？
德 顺 （迷朦着泪眼看着远方，轻轻地、沙哑地唱起）
（唱）送哥送出九重山，
话如山泉泪如浆。
望哥顺风又顺水，
走到天边莫把妹妹忘。（抽泣）
（高加林和巧珍相对抹泪。）
德 顺 哎呀，我这是搞什么啰！真是老了老了，还老不出个样子来，逗你们小辈人笑话。
巧 珍 满公公，那兰英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德 顺 唉！等我第二年走那里过，去寻她，她已经给一个江西老表讨走了。听说她不肯去，寻死寻活的，还是给人捆起来抬走了……我一辈子也就没有再讨亲了。
巧 珍 说不定如今她还活着呢！
德 顺 那当然，我死不了，她就活着，一辈子活在我心里头呢！
（万籁皆静，秋虫低吟。巧珍和高加林紧紧地靠在一起。）
巧 珍 （轻轻唱起）
（唱）送哥送出九重山。
话如山泉泪如浆。
望哥顺风又顺水，
走到天边莫把妹妹忘。
高加林 唉！
巧 珍 加林哥！
高加林 嗯？
巧 珍 你要常常想着我……
高加林 嗯。
巧 珍 你就和我一个人好……
高加林 巧珍——你放心，不管我到了哪里，我不会忘记你的。满公公这么多年了，还记着他的兰英呢！
德 顺 好！加林，你听懂我的意思了。记着，为人在世，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要良心啊！——你们的事准备什么时候办？
高加林 满公公，巧珍说等明年正月初九——
德 顺 正月初九，长久长久。要得，我赞成！
巧 珍 满公公，我想先买两头架子猪喂着，到结婚那天，我不要聘礼，不要嫁妆，我只要杀倒这两头猪，把全村的乡里乡亲都请来，不管他是有仇的，没仇的，有怨的，没怨的，都喜喜欢欢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喝一餐。
高加林 太好了！巧珍，这主意太好了！
德 顺 好！好！加林，巧珍，你们看，那月亮好圆好亮啊！她照着你们，照着你们，照着普天下的有情人呢！
第五场
时 间 三个月后。
地 点 县广播站播音室。
（在广播声中开幕。黄亚萍正在播音。）
黄亚萍 刚才播送的是县委通讯员高加林从南马河抗灾第一线采写的报道，题目是：“只因有了共产党，人民双手能擎天”。听众同志们，今天的第一次播音到这里结束，再见！（关机离座，手抚稿件）
（唱）关上了麦克风心潮翻卷，
又似见高加林就在眼前。
写文章发议论才华吐焰，
眼含情嘴吟笑风度蹁跹。
想起他梦魂萦绕心不定，
就像是狂风巨澜摇孤船。
忍不住拔脚去见他的面——
（开门欲去，陡然而止。）
克南郁郁在面前。
他真诚的爱情似在将我挽，
他温厚的性格实在叫人怜。
（从桌上拿起张克南的照片，看了又看，突然焦燥地把相架推开，相架与高加林的稿件一齐落地，忙又珍惜地拾起。）
克南，克南啊！你不要这样看我，不要这样看我——
（唱）虽说你真诚温厚人勤勉，
怎比得志趣相投的高加林
他才貌双全、风流潇洒、
气度不凡、惹人情牵。
（第二次开门欲去，又犹豫地站住。）
进城后他不愿与我多见面，
几次交谈他怕答言。
莫非是见我另爱他有怨？
莫非是那乡下姑娘把他连？
不！
我知他心高志更远，
我知他对我尚留连。
只要我吐出心一片，
定叫破镜又重圆。
（兴冲冲第三次开门欲去，又突然停住。）
呀！我丢了克南，又拆散了加林和那个乡下姑娘的关系，别人会怎样议论我呢！……不，不！（毅然地）
（唱）我不怕满天流言似利箭，
我不怕口水成河将我淹，
亚萍有志也有胆，
为幸福风里浪里敢行船。
（第四次开门欲去，景淑文推门进来。）
景淑文 亚萍，你要出去？
黄亚萍 我？不，不出去。景老师，有事吗？
景淑文 我明天早上要出差，加林说有两篇稿子叫我给他看看，你打个电话给他，要他下午就送来，我今晚上给他开个夜班。
黄亚萍 景老师，我看你关心他还胜过关心我呢。跟你说，我都快眼红了。
景淑文 看你说的。都是我的学生，都该关心。
黄亚萍 可你前一段为什么对他参加工作的事，又那么坚决反对呢？我看你对姓马的态度可真凶呢！
景淑文 我反对的是这种不正常的做法。咳，我是怕这种不正之风影响到你们年轻人身上啊！
黄亚萍 那现在呢？
景淑文 现在？现在他既然已经走上岗位了，就帮助他做好工作呗！有矛盾吗？调皮鬼！（下）
黄亚萍 （自言自语地）有矛盾吗？嘻嘻……景老师，你不知道，我是恨不得他展翅高飞啊！
（唱）心中只把加林念，
恨不得他立时到眼前。
（打电话）请接县委宣传部……哪一位？高加林在吗？——什么，他送稿件到广播站来了？那好，再见！——他来了……他来了……）
（突觉慌乱，连忙满屋收拾）
（唱）猛听得他会来我坐立不定，
这份怯这份慌可笑可怜。
（敲门声。）
黄亚萍 （紧张地）谁？
（敲门声。）
（黄亚萍强自镇静，拉开门。）
（门口站着张克南。）
黄亚萍 （泄了口气）是你？
张克南 亚萍，妈买了两条鲜鱼，叫你回家吃晚饭。
黄亚萍 我不去了，在你们家已经吃得太多了。
张克南 看你说的，我们家怎么成了你们家呢？
黄亚萍 你又说说，你们家又怎么成了我们家呢？
张克南 这？嘿嘿嘿！（收拾房间）亚萍，真想不到，高加林到县里来了才仅仅三个多月，就红起来了。我看他前途可观哩！
黄亚萍 是吗？
张克南 县委机关里很多人都夸他有能力。特别是这回南马河抗洪救灾中，他白天和大家一起在洪水里滚，晚上就爬在帐篷里写稿子，县委王书记都竖了大拇指呢！
黄亚萍 哼，这才刚刚开始哩！
张克南 哦？难怪他把全城的姑娘都吸引住了。
黄亚萍 怎么？
张克南 你不晓得，只要他在哪里一露面，你看那些姑娘们的眼光，就都“唰”地一下，向他行注目礼，嘿！
黄亚萍 （恼火地）算了，别说了！
张克南 怎么？
黄亚萍 我、我不舒服。
张克南 我陪你到医院去看看。
黄亚萍 不用看，我得的是心脏病。
张克南 心脏病？什么时候诊断的？嗨，你呀！
黄亚萍 （苦笑）咳，你怎么连一句玩笑话也听不出来呢！
张克南 嘿嘿！我看你不像开玩笑，就当真了。
（沉默。）
张克南 亚萍，爸爸转业是下个月走吧？不知我俩人的工作，在北京联系得怎么样了。
黄亚萍 不知道，管它哩！——克南，有一句话问你，你跟我在一起，真的觉得幸福吗？
张克南 幸福。
黄亚萍 ……你看出来了没有，我们两人的性格、爱好和追求，都有很大的差异。
张克南 我知道，我比不上你。可是为了你，我愿意牺牲自己。
黄亚萍 克南！……克南，给我倒杯水……不，我不想喝水。我要洗脸，你给我打盆水来吧……算了，克南，你还是先帮我把那件衣服洗一洗……克南，快来，帮我剪剪脚指甲！
（张克南手忙脚乱，应接不暇，正欲帮她脱鞋，被推了一把，跌坐在地。）
黄亚萍 （痛苦地）克南，你给我两巴掌，狠狠地打，你打呀！你打呀！
黄克南 啊？亚萍，你，你今天是怎么了？
（张克南不见回答，满怀狐疑地去洗衣。）
黄亚萍 （泄气地跌坐在沙发上）唉！克南，克南啊——
（旁唱）又可疼来又可厌，
又可气来又可怜。
丈夫气概没一点，
只配家里打圈圈。
亚萍爱的英雄汉，
不愿庸人绕身边。
爸爸他下月就要把业转，
我也要跟随调动往北迁。
事当断时需敢断，
紧要关头莫迟延。
克南，为了我们俩人都好，有几句心里语，我不能不告诉你——我不能再欺骗你了。
张克南 你？你说吧。
黄亚萍 我已经在心里爱上高加林了！
张克南 啊？！
黄亚萍 你知道，在学校时我就和他感情很好，后来又和你好，是因为他回乡了，我和他失去了相爱的基础，而你正在这时给了我关怀和安慰，使我受了感动。但感动并不是爱情……我知道你会很痛苦，但是，克南，为一个不爱你的人而痛苦，是不值得的，不值得的……
张克南 请你不要说了……
黄亚萍 克南，你是一个好人，你会得到幸福的。不要恨加林。如果你认为受了伤害，那伤害你的人，不是他，而是我。你要恨，就恨我吧。
张克南 我，我理解你的感情，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请原谅这几年对你的打扰。
黄亚萍 克南……不，不要这样说……
张克南 亚萍，我走了！（痛苦地欲起身离去）
黄亚萍 克南！
张克南 亚萍，你不爱我，我理解，但你千万不要去追加林！
黄亚萍 为什么？
张克南 他有爱人了！
黄亚萍 你是说那个乡下姑娘——巧珍？
张克南 对！加林对我说过，那姑娘爱他爱得很深。
黄亚萍 可是我比你更了解加林，他真心爱的，并不是那么一个人。
张克南 不，你不知道，加林也很爱她。
黄亚萍 那是在农村时的事，如今他已经不是一个农民了。克南，你应该清楚这一点，世界上什么事物都是在变的。
张克南 他们都快结婚了！
黄亚萍 结婚了又怎么样？何况他们还没有结婚呢！
张克南 你不能拆散他们！
黄亚萍 不！即使不是我，即使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我，他们的关系也是很难继续发展的，除非高加林又回家去当了农民。你为他们想一想：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追求吗？他们的结合会是幸福的吗？高加林这样一个有才华的人，会因为这不适当的结合而捆住自己的翅膀，永远不能展翅高翔吗？
张克南 这？咳！为什么我就不能说服你呢？
黄亚萍 哈哈哈哈！因为我说的是真理！
（门突然被推开，高加林手挽风衣，气宇轩昂地出现在门口。）
高加林 嗬，小俩口说得好热闹啊！
黄亚萍 加林！
张克南 加林，你，你不能——（看黄亚萍）
黄亚萍 你说吧！
张克南 嗨！（痛苦地冲下）
高加林 这是怎么回事？
黄亚萍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请坐！
高加林 克南他刚才要对我说什么？
黄亚萍 他要说的，等下由我给你说，好吗？先坐下吧！（转身沏茶）加林，进城三个多月了，好像你这才是第二次进这个门吧？
高加林 啊？好像是吧。学习、工作，工作、学习，不抓紧不行啊！
黄亚萍 就不能抽点空常来坐坐？
高加林 这？嘿嘿，亚萍哪——
（唱）三月来我好似鱼进大海，
只觉得天空海阔难安排。
时间紧任务重岂容慢怠，
我怎能不全心全意尽薄才。
黄亚萍 对啊！
（唱）万里征途这才是开步迈，
锦绣前程还等你一手打开。
但愿你目光远望云天外，
切莫为乡土观念锁襟怀。
高加林 （踌躇满志地坐在沙发上）是啊！
黄亚萍 巧珍来过吗？
高加林 来过一次。
黄亚萍 你觉得她到底怎么样？
高加林 她？——她是我心中的圣母……
黄亚萍 （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高加林）是——吗？
高加林 你？
（目光相对。高加林终于敌不住，将眼光避开。）
高加林 （唱）为什么怕进她的门？
为什么怕猜她的心？
她如火如电的一双眼．
为什么叫我眼跳心也惊？
黄亚萍 （唱）好一个健美的身，
好一颗炽热的心，
若得他人生路上同前进，
定能够春华秋实日日新。
（黄亚萍久久地、忘情地注视着高加林。）
高加林 （惶恐地）……亚萍，你忙，我到景老师那里去了。
黄亚萍 （似从梦中惊醒）等等！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快要走了。
高加林 出差？
黄亚萍 不是出差，是永远离开这里。
高加林 哦——
黄亚萍 我爸爸转业了，已经在北京安排好了工作，我不久也要调回北京去。
高加林 那……那好啊！
黄亚萍 你想不想去北京？
高加林 我？哈哈，我联合国都想去，就是没有这个条件啊！
黄亚萍 有，眼前就有！我想有个人和我一起到北京去。
高加林 那是克南的福气啊！
黄亚萍 不！我已经和他断了，我心中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高加林 我？！——不，你错了！我不能、也不愿、我不愿——
黄亚萍 加林，你冷静一点。
高加林 黄亚萍同志，你不要——
黄亚萍 加林，你就不能冷静一点吗？
（唱）可知我在学校就一心爱你，
可知你回乡时我难舍依依，
可知我三月来伤今悲昔，
这颗心日夜追寻你踪迹。
和克南本为你去后孤寂，
谁知你春风又荡桃花溪。
今天把心交给你，
风雨中我披发跣足等着雷电劈。
（黄亚萍激动得禁不住抽泣出声。）
高加林 （感动地）亚萍，我、我有爱人了！
黄亚萍 （擦去泪水）我知道，可她配不上你。
高加林 住口！
黄亚萍 我……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可是——加林，你听我说。
（唱）你似大鹏有志气，
才华水平也不低。
举目前程千万里，
岂能自误又自欺。
可知道你俩性格有差距，
追求爱好有分歧？
可愿意束住翅膀伏在地，
不作山鹰作家鸡？
可向往海天寥阔无边际，
任你驰骋任搏击？
可希望有个可心的好伴侣，
比翼齐飞长相携？
加林，我相信你是了解我的。以后在一起，你写文章，我能帮你找资料；你搞研究，我能帮你作卡片。为了你的前途，为了共同的事业，我相信，我能作一个好助手……
高加林 （怒喝）别说了！
黄亚萍 好吧，我不说了。如果你同意，我马上让爸爸和他的老战友在北京为你联系工作，到电台或者报社当个记者，我想是可以办得到的。这是一个人一生的转折点，加林，求你好好考虑一下，为了我，也为了你。
高加林 你、你在逼我、逼我做一个负心人？
黄亚萍 我相信你能正视这些实际问题，给我一个对我们两人都好的答复。我等着你。
高加林 混蛋！（狠狠一掌打在黄亚萍脸上）
黄亚萍 （昂立不动，两眼含泪地）我等着你！
高加林 啊——（一声长啸，抱头倒在沙发里）
第六场
时 间 前场的当天深夜。
地 点 县委机关，高加林宿舍。
（幕启：窗外风卷落叶，窗内烟雾迷漫。）
（高加林正在房里辗转苦思。）
高加林 （唱）夜已深，月西沉。
窗外风起叶飘零。
我恰似一片落落叶随风卷，
忽上忽下难定身。
望长空空中又现两人影，
其声其貌都可闻。
双手捧心对天问，
三岔路口怎么行？
怎么行，怎么行，
浑身燥热头昏昏。
（高加林拉灭灯，长叹一声倒在沙发里，点起一支香烟。）
（烟雾中，现出巧珍幻影。）
巧 珍 加林哥！
高加林 啊？巧珍！
巧 珍 加林哥！
（唱）自从懂事知爱恨，
心中就爱你高加林。
爱你有志有学问，
盼你教我做有出息的人。
见你愁，见你闷，
你愁你闷我心疼。
加林哥啊！
你可知我的心？
可知我的心？
（巧珍幻影隐去。）
高加林 巧珍！
（唱）我知你的心，
我知你的心。
你好似山中泉，水清清，
天心月，月光明，
谷中花，带露痕，
迷雾中照我引我的一盏灯。
（现出黄亚萍幻影。）
黄亚萍 加林！
高加林 啊？
黄亚萍 （唱）可知道你俩性格有差距，
追求爱好有分歧？
可愿意束住翅膀伏在地，
不作山鹰作家鸡？
可向往海天寥阔无边际，
任你驰娉任搏击？
可希望有个可心的好伴侣，
比翼齐飞长相携？
高加林 亚萍，你？
（黄亚萍幻影隐去。）
高加林 （唱）话虽逆耳有道理，
几回想过这问题。
若与巧珍在一起，
要想高飞身难离；
若与亚萍结连理，
长空比翼燕双栖。
（高加林幻想与黄亚萍共同生活的幸福情景。）
（巧珍面外音：“加林哥！”）
高加林 （从梦中惊醒）啊？
（巧珍画外音：“加林哥，你要想着我——”）
高加林 巧珍！
（黄亚萍画外音：“加林，我等着你！”）
高加林 亚萍！
（巧珍画外音：“你要想着我！”）
（黄亚萍画外音：“我等着你！”）
（“你要想着我！”“我等着你！”“你要想着我！”“我等着你！”两个声音轮回反复。愈来愈快，愈来俞强。）
高加林 （无所适从）天哪！这是梦，这是梦吗？
（唱）是梦境？非梦境？
怎么走？怎么行？
脚难抬来意难定，
情在两难心如焚。
（缓缓浮出巧珍幻影。）
巧 珍 （唱）送哥送出九重山，
话如山泉泪如浆。
望哥顺风又顺水，
走到天边莫把妹妹忘。
高加林 巧珍！巧珍啊——
（唱）难忘你春雨把我枯柳润，
难忘你殷殷期待情意深。
舍你我心何忍，
舍你我心儿疼，
患难之交怎能扔？
（高加林正欲扑向巧珍，黄亚萍画外音：“加林！”）
（慢慢现出幻景：万里晴空，霞光灿烂，一道七彩虹桥横架长空。桥上，站着健美大方的黄亚萍，向高加林含笑招手。虹桥的一端正向高加林脚下慢慢推来。）
高加林 （惊喜交集，不敢置信）
（唱）是梦境？非梦境？
七彩虹桥脚下横。
霞云翻飞花似锦，
光辉灿烂照眼明。
黄亚萍 （唱）这不是幻影，
这不是梦境，
这是你一心追求的前程。
我愿你是敢搏风雨的雄雜鹰，
挣脱锁链，越过山岭，
我等你一道同行。
我等你一道同行。
高加林 （慢动作，飞向黄亚萍）亚萍，等着我——
（幻景突逝，陡然出现高玉德、德顺满公、刘立本、巧珍妈等的幻影。）
众 加林！
（高加林猛地回头，跌坐在沙发里。）
高玉德 加林，不管到了什么地步，做人的本分可千万不能丢啊！
德 顺 为人在世，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要良心哪！
立立本 高加林，你这败家子，你叫我的巧珍怎么办哪！
巧珍妈 良心，良心啊！
（众幻影渐隐，夜空里只留下渐渐远去的声音，那是古老的土地的痛苦的呼唤：“良心，衣心啊——”）
高加林 （踉踉跄跄，欲追上那幻影，那声音，终又猛然立足）良心……良心……高加林，你已经不要良心了，还想她干什么？还想她干什么——
第七场
时 间 前场后几天。
地 点 县委机关院内。高加林宿舍。
（幕启：柳堤如带，碧水环流。）
（巧珍内唱：欢欢喜喜出了门——）
（巧珍手挽竹蓝上。）
巧 珍 （唱）柳堤上，步轻盈，
这腿儿哪来的这股劲，
它溜啊溜啊地只管往前奔，
它只管往前奔。
上回把城进，
哥待我好殷勤。
说不完的知心话，
道不尽的相思情。
如今又别一月整，
为何不见他信和音？
莫不是工作紧？
莫不是病缠身？
巧珍我日思夜想不放心。
昨夜梦里来相见，
喜见哥哥好精神。
他说是日里想我多愁闷，
夜里想我眠难成。
我叫声傻哥哥，
听妹说几声：
工作最要紧，
切莫多伤神。
想我时，搭封信，
妹妹我拔脚就进城。
县城家乡隔不远，
又不是牛郎难会织女星。
半夜未过盼鸡鸣，
早早起身忙不赢。
披上了红纱巾，
穿起了毛涤纶，
带上刚酿的糯米酒，
急切切进城看亲人。
好哥哥你等一等，
妹妹就来临，
妹妹就来临。
（巧珍下。）
（二幕启：景同前场。）
（高加林正忙于整理行装。）
高加林 （唱）昨天省里来公函，
报社举办培训班。
部里把我来推荐，
加林心中好喜欢。
启程就在今夜晚，
明早可见岳麓山。
（黄亚萍提包挟盒兴冲冲上。）
黄亚萍 加林！
高加林 嗳！
黄亚萍 快来，试试这套料子衣，看合体不合体。
高加林 买这些干什么？
黄亚萍 人靠衣服马靠鞍嘛，我要让他们长沙人看看我这山里人的神气——来，脚！（取下高加林脚上的布鞋甩在一边）
高加林 嗳！（跳着过去把鞋拾起，抚鞋沉思）
黄亚萍 喔！这就是那个巧珍姑娘送给你的吧？
高加林 唉——（不无痛苦地点点头）
黄亚萍 （把高加林按在沙发上坐下，帮他把布鞋又穿上，拉起来）你看看，你如今是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衣服，穿这样的鞋子，合适吗？
高加林 （周身看看）咳！（脱下鞋子甩到墙角里）
黄亚萍 （笑了）生活总是不断地改变着人的。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把崭新的三节头皮鞋给高加林套上）嗳，穿衣镜呢？
高加林 我哪里来的穿衣镜？
黄亚萍 喔？——有了！加林，你看着我。
高加林 （莫名其妙地）亚萍！
黄亚萍 （深情地）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穿衣镜，懂吗？——嗨，好！凭这个长相，这个打扮，这个风度，我敢说，就是到了北京，也是个见得世面的人物，完全可以参加记者招待会。
高加林 是吗？
黄亚萍 别不好意思，拿出你平时那大方潇洒的神态来，越自然，越好。对，就是这样——加林，自我感觉怎么样？
高加林 良好！——嗨！
（唱）我像突登高山巅，
一派风光在眼前。
蓝天高，大地远，
江河湖海涌胸间。
我是空中一只鹰，
迎风雨，搏雷电，
如飞箭，乍离弦，
振翅一翔八万里，
一曲高歌撼云天。
四海风，将我唤——
黄亚萍 （唱）唤你再向前，
唤你再向前。
高加林 亚萍！（二人紧紧拥抱）
（巧珍风尘仆仆上。）
巧 珍 加林哥！
（巧珍猛地推开门，一见此景，手上竹篮及酒罐“砰”地落在地板上，眼睛惊惧地盯着高加林。）
（高加林如雷轰顶，目瞪口呆地盯着巧珍。）
（黄亚萍不知所措，茫然地盯着巧珍。）
（长时间的凝视，静默。）
黄亚萍 哦，你来了——加林！
高加林 ……
黄亚萍 加林！——我先去给你买车票，你陪客人讲几句话，就来找我！（急下）
巧 珍 你，你……
（巧珍一阵目眩，轰然倒地。）
高加林 巧珍！
（幕后合唱，混声）
是山崩？是地陷？
苍山含悲水呜咽……
（巧珍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精神恍惚，神志不清。）
巧 珍 （茫然地看着扶她的高加林）加林哥！
高加林 巧珍！
巧 珍 是你吗？加林哥，是你吗？
高加林 巧珍，是我。
巧 珍 是你？（突然惊恐地）不！不是你。你骗人，不是你……加林哥，加林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四方寻找，突然一身颤栗）
（唱）呵——
为什么这般冷？
为什么叶飘零？
难道是春天已去寨冬近，
又哪来春雷声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谁说是春雷声声，
分明是花炮轰鸣。
当院里摆下了桌桌喜宴，
围坐着高高兴兴众乡亲。
姐妹们都来送，
嫂子们都来迎，
把我拥进了洞房门。
咦——（把纱巾当盖巾轻轻揭下）
为什么洞房里冷清清，
不见我贴心人？
高加林 巧珍，我、我在这里……
巧 珍 （毫无知觉地揉着粉红的纱巾）
（唱）我寻，我寻，
我寻那河边孤鸿影，
集上卖粽人，
星空下难分难舍
难舍难分的好加林。
高加林 巧珍！
巧 珍 啊？（突然拉住高加林）哈哈，爸爸呀——
（唱）人说你刘立本，
本是个大能人，
却养了个又痴又蠢的小巧珍。
那马家千求万恳她不应，
偏把个加林跟。
到以后加林转了运，
谁理你无知无识的苦农民。
哼！
我偏把加林跟，
学做个文化人。
不再像你们老辈子，
只晓得油盐柴米小事情，
只认得鸡笼鸭圈自家门，
只留得苦吃苦做汗一身。
说什么巧珍不能配加林，
我不信我心不能换他心。
到明天鸳鸯成对莲蒂并，
我再捧喜酒双杯谢乡亲。
高加林 巧珍，你……你不要这样啊！
巧 珍 （拉住高加林）哟！满公公，你，你又开玩笑了！
（唱）你哭，哭得个笑盈盈，
你笑，笑得个泪淋淋。
多亏你一辈子风霜都受尽，
还把个兰英姑娘记在心。
你是一颗星，
你是一盏灯，
虽说是风蚀残年油将尽，
还照我小辈子路上行。
你放心，放心，
加林哥不是负心人。
他不是负心人。
高加林 （又愧又怕，猛摇巧珍）巧珍！巧珍！巧珍啊——
巧 珍 （渐醒，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啊——
（唱）是风声？是雨声？
是玉河夜半流水声？
哪一个把我从梦中叫醒——
高加林 巧珍，是我，是我啊！你醒醒，你醒醒，我是加林，我是加林啊！
巧 珍 你？你，你……（无限酸楚地）
（唱）为什么要叫醒我梦中人。
高加林 巧珍，我，我本想……
巧 珍 加林哥，别说了，我都、明白了……（蹲下，缓缓地将地下摔碎的酒罐碎片收起，放进篮里）加林哥，别难过。你，你走吧，我绝不会再拖累你……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好多回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我晓得，我是配不上你的。我没有文化，帮不上你的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你放心走你的。在外头，你自己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我们这本乡本土……加林哥，我走了！
高加林 巧珍！
（巧珍快走几步，突然站住，她看见了自己送给高加林的那双针针含情的布鞋。她珍惜地拾起布鞋，轻轻弹去上面的灰尘。她把纱巾取出来，慢慢送到高加林面前。）
巧 珍 加林哥，这个，还给你……
高加林 （痛苦地推开）巧珍……
（巧珍松手，粉红的纱巾飘然飞起。）
（巧珍手挽竹篮，捧着布鞋忍悲奔下。）
高加林 巧珍！巧珍！（单腿跪下）巧珍——
（追光打在飘落的纱巾上。）
第八场
时 间 个多月后，第二年的正月初九。
地 点 刘巧珍家。
（二幕前。）
（张克南为高加林提着行李，送高加林上。）
（幕后合唱）
忽如一夜春风来，
娇阳朗朗乌云开。
整顿党风民心快，
优良传统又回来。
马占胜，倒了台，
高加林，把跤摔。
眼见得风云变幻莫惊怪，
悲欢离合自安排。
张克南 加林，我对不起你。你不知道，是我妈妈、是她写信向地委纪检会告的状。
高加林 克南，别这么说，我知道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即使是你写的信，我也理解。
张克南 加林！你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我以前从内心里尊重你，现在仍然尊重你。我不知道眼前该怎样帮助你……
高加林 （十分感动地）克南……我，我了解你的真诚。
张克南 咳！我不理解的是，你叔叔为什么要一再督促县委把你退回农村去，现在不是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农转非人口没有清退吗？
高加林 我理解他。他从部队回来后，听说我是这样参加的工作，就给我写了很 多信，动员我退回去。他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至于别人，我们不说他吧！——亚萍她、她走了吗？
张克南 她走了。昨晚上她谁也没有告诉，就一个人悄悄上火车走了。哦，这是她留在我妹妹那里，要我转交给你的信。
高加林 （接过信）“加林：我走了，我只能一个人悄悄地走了。我曾下过决心，跟你一起退职，到农村去当个农民。但是，今天我才了解自己，我不是一个强者。……我走了，说是溜也罢，说是逃也罢，是溜是逃，你们裁判吧。加林，还有克南，但愿你们是永不抛弃我的朋友……”
张克南 悲剧，悲剧啊！
高加林 （沉重地摇着头）不，这个结局是必然的，合理的。景老师早就告诉过我们，一个人应该有理想，甚至应该有幻想，但他千万不能离开自己的现实，不能离开社会的现实，去盲目追求实际上还不能达到的东西，更不能走歪门邪道去实现自己个人的理想……
张克南 是啊——
高加林 对这个结局，我无所谓痛苦。使我痛苦的倒是巧珍她、她……好了，克南，别送了，让我一个人走吧！
张克南 加林，过些天，我就去看你。
（二人握手告别。张克南恋恋不舍地下。）
高加林 （遥望家乡）巧珍，巧珍，你能原谅我，能原谅我吗？
（他背起行李，向家乡走去。
（幕后合唱，男声）
小河水，九道弯，
小路迢迢上云端。
没有悲，没有怨，
只怀羞愧过重山。
（在合唱声中二幕启：刘巧珍卧房里。房里堆放着各样嫁妆。）
（巧珍怔怔地倚在床上。）
（幕后合唱连续，女声）
小河水，九道弯，
小路迢迢上云端。
没有悲，没有怨，
犹寄芳魂过重山。
（巧珍妈上。）
巧珍妈 巧珍，你快打扮呀！等一会子，小康他们接亲的就要来了。
巧 珍 妈，今天，是正月初九吗？
巧珍妈 是啊——孩子，你还记着那不要良心的东西？他会不得好死啊！
巧 珍 妈！你不要骂他，不要骂他……
巧珍妈 好，妈不骂他。孩子，个多月了，你不哭不闹，少吃少睡，只是埋起头下田做事，看瘦成什么样子了。你要想开些，想开些啊！
巧 珍 妈，你放心，我想得开，想得开……
（远远传来锣鼓声、鞭炮声。）
巧 珍 妈，是小康他们接亲的来了？
巧珍妈 是啊！哎呀，你爸爸这个老鬼，这时候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快，快换衣服！
巧 珍 妈，我自己来。你给我叫小康进来一下，再帮我去请一请德顺满公和高大伯。你就说，巧珍要走了，想看看他们几个老人家。
巧珍妈 孩子，你？
巧 珍 妈，去吧，啊？
巧珍妈 嗳！（揩泪下）
（巧珍捧起嫁衣，思绪万千。）
巧 珍 正月初九，正月初九，加林哥——
（唱）新嫁衣，捧在手，
泪迷眼，气噎喉。
不见哥哥何处走，
只见柳枯水飘流。
我不把哥哥怨，
我不把哥哥留，
只望你路上好好走，
小心脚下坎和沟；
只望你莫忘农村还落后，
多为农民解苦忧；
只望你一心一意跟党走，
为国做事你要加油。
莫把巧珍念，
莫为巧珍愁，
巧珍我再苦再难也能受，
也会和小康好好度春秋。
世上谁人没有泪，
莫让泪水长长流。
日头落了月亮在，
枯了黄叶绿芽抽。
（马小康上。）
马小康 （憨厚地）巧珍，你叫我？
巧 珍 嗯，你坐吧！
马小康 你还是……不开心。
巧 珍 谁说的？你看，我这不是蛮喜欢？小康，我问你一句话，我和加林的事，你头头尾尾都晓得了，你真的不嫌我？
马小康 不嫌，不嫌！年轻人，哪个没得个波波折折的？你也不要怨加林，人家如今是国营干部，你没得文化，他和你是过不到一起的。巧珍，你、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吃苦的。我有力气，做什么都不算太蠢，如今政策又好了，我们乡里 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激动地掏出火柴划燃，才记起没有取烟）
巧 珍 小康，不要说了。你的心，我晓得了。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马小康 什么要求，你说吧。什么彩礼你都没有要，我心里，正不好受呢！
巧 珍 结婚以后，我们一起好好学文化，做一对文明人，好吗？
马小康 这？要力气我拿得出，耍笔杆子，我怕、怕我这辈子就耍不来了。
巧 珍 那不行，你要答应我。
马小康 那、那就试试看啰！
（德顺满公上，后面低头跟着高玉德。）
德 顺 巧珍，我们来了，我们送你来了！
巧 珍 满公公，高大伯，你们坐，你们坐呀！
高玉德 巧珍，大伯我怎么不想来送送你？是大伯不好意思见你啊！我和你大妈都去城里骂过他，骂不回来了。巧珍，好孩子，是我们两个做老人的没得福气啊！
巧 珍 大伯，决不要这么讲，不要骂他…满公公，大伯，我就要出门了，在你们眼下生，在你们眼下长，我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你们做长辈的要量大。
高玉德 巧珍，你……（偷偷饮泣）
巧 珍 大伯，你、你别这样，叫我心里不好受。我走了，你们几个老人家要多保养身体，隔不久，巧珍又回来看你们。
德 顺 （痛哭失声）巧珍——
（两个老人，一个姑娘，各自面壁而泣。马小康也在一旁用手掌抹泪。）
（幕后声：“请新娘子起身了啊——”）
（锣鼓、鞭炮齐鸣。）
（刘立本奔上，巧珍妈追上。）
刘立本 停一停！停一停！
巧珍妈 巧珍她爸，你疯了！你千万不要——
刘立本 报应啊！报应啊！
德 顺 怎么了？
高玉德 怎么了，同年哥？
刘立本 怎么了，我问你怎么了！你还好意思上我这个门？（学高玉德声）“同年哥，同年哥”，哪个是你的同年哥？嘿嘿，哈哈哈哈！
巧 珍 爸爸！
德 顺 立本！疯疯癫癫干什么？什么事，给我讲！
刘立本 嗳！嘿嘿，马副局长——呸！那个马占胜总是拍马屁开后门，搞不正之风，这回又把高家小子搞到县里工作，前些天给人告了一状，告倒了。马占胜开除党籍，高加林那小子也退回来了。听人说，背了背包，灰不溜秋地，就快到村口上了。这不是报应、报应嘛！
巧 珍 啊？
（众人大惊。）
刘立本 高加林啊高加林，你小子也有今天，我看你往后还怎么神气哪！
巧 珍 （凄厉地）爸爸！
刘立本 巧珍，你如今顺气些了吧？
高玉德 报应、报应啊！（踉踉跄跄地饮泣而下）
巧 珍 加林哥——（痛哭）
（唱）我知你虽有才干性太傲，
我知你人虽聪明心太高。
分明是云雾铺成的通天道，
却推你走上这座糊涂桥。
原不该把当农民看藐小，
原不该为求前途走邪道，
更不该一心只为自己好，
把乡亲们满怀希望都轻抛。
只怪我一腔热情迷心窍，
没把这根根底底仔细瞧。
没把你劝，没把你教，
只想着为你甘把苦求熬。
到这时你上桥桥断，
走路路塌跌了跤，
这酸和辣、悲和愁、苦和臊，
一时之间怎生消……
德 顺 巧珍，好孩子，要怪，你怪我们这些老东西吧。我们没有教好，没有教好啊！
巧 珍 满公公，往后，加林他，就靠你们多照料，多开导了……告诉他，我走了，学习小组和图书室的事，又要靠他来搞了。马有失蹄，人会跌跤，叫他别悲观，别泄气，鼓起劲头来。农村要想变得更好，就靠他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哩！
德 顺 你、你放心吧！
巧 珍 爸，妈，我不好去村口接他，你们代我去接接他吧！
刘立本 什么，去接他？他是当了宰相还是中了状元回来了？等明天我还要去骂他一场，出出心口里这股恶气哩！
巧 珍 爸爸，你千万不能这样。不能墙倒众人推，要树斜众人扶啊！
刘立本 我不去，我不想看见那没良心的东西！
巧 珍 爸爸……
刘立本 我不去，砍脱我的脑壳也不去！
巧 珍 那——只好我去了。（走到小康面前）小康！
马小康 巧珍，你？
巧 珍 我去接接他，你同意吗？
马小康 我……
巧 珍 小康，你也去吧。我们一起去接他，让他安心回来。
马小康 嗯！（跟巧珍下）
德 顺 多好的孩子啊！立本，走！
刘立本 走？
德 顺 （拉着刘立本）跟着我，走！
（切光。）
（暗转。村口老樟树下。）
（巧珍、马小康、德顺满公、刘立本、巧珍妈、高玉德等都在迎候再次落魄回来的高加林。）
德 顺 （向远处）加林！加林——
众 加林！加林——
（幕后合唱，混声）
小河水，九道弯，
小路迢迢上云端。
山也呼，水也唤，
故土唤得游子还。
（歌声中，高加林沉重地一步步上。）
（巧珍、马小康和乡亲们迎上去。）
巧 珍 （接过行李）加林哥，我们接你来了！
（看着巧珍、小康及乡亲们的笑脸，高加林羞愧得无地自容。）
德 顺 加林！
高加林 满公公——（扑地跪倒在德顺满公面前）
德 顺 （抱着高加林）加林哪加林，你不该，你不该啊——
（景淑文满头大汗奔上。）
景淑文 加林！加林！
高加林 景老师！
景淑文 总算追上你了。县委王书记要我告诉你，不要悲观，重要的是从错误中吸取教训。教育局还决定恢复你的民办教师工作，今后通过考试再作安排。
德 顺 好！好！你看，这个安排多好啊！加林，你们不是常说什么理想哪，幸福哪，这两个字，别当满公公不知道，我心里明白得很呢！当我把门口那棵桃树上的桃子摘了分给你们这些小东西吃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好多幸福啊！如今，我每种一棵果树就想，我死后，后世人在那树上摘果子吃时，他们就会说，这是以前村里那个光棍老汉德顺种下的……
景淑文 说得好，老人家，说得好啊！——这就是巧珍吗？
（巧珍羞赧地低下头。）
景淑文 （亲热地搂过巧珍）加林，你失掉了一颗金子般的心哪！
（幕后声：“请新娘子起身了啊——”）
（锣鼓、鞭炮齐鸣。）
巧 珍 （和马小康扶起高加林）加林哥，站起来吧，往后的路还长得很呢！
高加林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巧珍，你放心走吧！如今，我看清了，真正光明宽阔的道路，就在我们自己的脚底下。我会好好走的。
（幕后合唱连续，混声）
小河水，九道弯，
一条大路通云端。
千里万里脚下起，
一步一重山。
一步一重山。
（合唱声中，高加林、满公公等把新娘、新郎送到村口。）
（高加林、巧珍遥遥相互招手，相互鼓励、期望、祝福……）
（全剧终。）
注：本剧１９８４年由零陵地区祁剧团首演，参加省会演和剧本评奖均获奖励。剧本于《湖南戏剧》发表并由《中国戏剧年鉴》选介。二度主要创作人员有：导演唐清明、刘晓初；音乐设计李代君；舞美设计谭梅等；主演邓科建、周顺凤、邓小英等。
［作者小传］ 胡柱明，男，１９４９年生，湖南宁远人。现为永州市剧协主席、市艺术创作中心主任、副研究馆员。主要作品还有戏曲《残照西风》、《独钓寒江雪》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