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间　现代，仲秋季节

　　地　点　湘南农村。陈家湾，陈水清院内

　　人　物　桂　花　女，五十多岁。解放前是陈贵家的丫环

　　陈水清　六十来岁。桂花的老倌。解放前是陈贵家的长工

　　陈　贵　男，六十来岁。解放前是陈家湾的地主，现居海外

　　布景：台右是一老式厅堂的正门；台中是一口新打成的水井；台左是一株盛开的桂花树，树后一堵院墙连接着厅堂的右厢。这是一个小型院落。院中有把椅子；门旁倒卧着一截长方石条，上有茶壶和碗。

　　（轻松，欢快的音乐，伴着婉啭的鸟声，给人以欢欣舒畅之感。）

　　（幕启：陈水清手持两封鞭炮，喜盈盈上。）

　　陈水清　（唱）久旱的苗儿盼雨润，

　　久病的人伤了神。

　　“三中全会”洒春雨，

　　千村万户景色新。

　　我又整房子又打井——

　　（白）咳！提起这井哪！

　　（接唱）一段往事涌上心！

　　（念）这个屋场怪得很，

　　井眼打在田洞心；

　　吃水要靠肩膀运，

　　雨雪天挑水脚转筋。

　　记得那年身有病，

　　一跤摔下高田塍，

　　水桶甩成木片片，

　　跌伤腰骨留病根，

　　狗地主当头敲几棍，

　　如今这脑壳还常发昏、常发昏！

　　（接唱）今日在院里打成了井，

　　多年的意愿遂了心。

　　笑得婆婆子合不拢嘴，

　　喜得老汉我跳又蹦！

　　（真的一蹦，震着腰痛处）哎哟！（鸟叫声。边逗鸟边笑）嘿嘿，人一高兴，麻雀子叫起也好听哪！老汉我今日要摆酒请客，热热闹闹地庆贺一场——还要放鞭炮呐！（边逗鸟边进屋）。

　　桂　花　（内声：“走啊——”挽篮上）

　　（唱）喜笑颜开风送爽，

　　丹桂阵阵飘清香。

　　陈贵归国把家探，

　　桂花我心里定主张。

　　急步紧走往家赶——（小园场，入院）

　　（唤）老头子哎——

　　（陈水清边应边开门出屋）

　　桂　花　（接唱）快快换套新衣裳。

　　陈水清　换新衣？

　　桂　花　是咧，快去把那新做的“的确卡”穿起。客人就要到了！

　　陈水清　客人到了？（急进屋，拿出挑着鞭炮的竹杆）快，快点起来。

　　桂　花　（笑）你呀。我是说今日我们屋里要来个远路客。

　　陈水清　远客？

　　桂　花　是咧！你看，我还特地买来了伏汁酒呐。

　　陈水清　噢……

　　桂　花　老头子哪！

　　（念）清早进城把货办，

　　碰上县委大老张。

　　他说海外客来访，

　　今日要到陈家湾。

　　陈水清　嗯？这个客来得蛮怪呀。

　　桂　花　说怪也不怪，他本是陈家湾的老辈人。

　　陈水清　唔，这么说，他和我还是同宗共祖？

　　桂　花　他生在这西厢房，长在这院子里——

　　陈水清　（惊疑）你是说——

　　桂　花　陈、贵！

　　陈水清　他？！狗地主……

　　桂　花　怎样哪？

　　陈水清　他回来做什么？想倒算啊？

　　桂　花　你……（大笑）我说你呀，是纸粘的风筝，见一点子风就稳不住脚。陈贵能把山翻过来？能把江倒过去？共产党的天下，谁也翻不转！冇得事。杀鸡、迎客！

　　陈水清　（逗霸）啊——

　　桂　花　杀、鸡！

　　陈水清　嘿嘿……嘿嘿……

　　桂　花　……哈哈……

　　陈水清　杀屁！（愤愤地坐椅上，又震着腰痛处）。

　　桂　花　你？

　　陈水清　我！

　　（唱）我跟他陈贵冤仇大，

　　怎能跟他和稀泥巴。

　　（挽桂花袖，露其手上刀疤，接唱）

　　你若忘了心里的痛，

　　我可记得我头上的疤！

　　桂　花　这……老头子——水清哪！

　　（唱）怎说我忘了伤疤忘了痛？

　　旧伤痕时时见如火撩胸……

　　还是那张书记心长语重，

　　谈政策讲形势情理相通。

　　亿万人都盼望祖国统一，

　　好河山本不该留下裂缝：

　　爱祖国爱民族不分先后，

　　顾大局弃前怨就能想通。

　　离乡人念故里日思夜梦，

　　那陈贵居家在外三十秋冬——

　　有几多相思情、离乡梦！

　　今日他千里归来，你要大度宽宏！

　　陈水清　嗨，是倒也是，落叶归根哪！

　　桂　花　就是吗。

　　陈水清　可陈贵他——

　　桂　花　嗨，他是他，我是我；他是客，我们是主。张书记说了，县里相信我们会当家作主，接待好客人；我们就要拿出主人翁的样子来！

　　陈水清　好吧，既是县里信得过我陈老汉，我照办。

　　桂　花　哎，这就是了！我们分头办事：我去把西厢房收拾一下；你去杀鸡！

　　陈水清　好。　

　　（桂花提篮入屋。）

　　（陈水清捉鸡。忽又停手。）

　　陈水清　嗯？……莫急，莫慌。

　　（唱）俗话说山易改人难移性，

　　今日事我还要先看后行。

　　（逐鸡。入屋。）

　　陈　贵　（内唱）天朗朗，金桂飘香心欲醉——

　　（拄杖，提一精制的小提箱上，接唱）

　　谢却了盛情陪送信步归。

　　三十年梦萦情牵乡中水，

　　踏故土风烛残年展愁眉。

　　我犹似扑入娘怀得抚慰，

　　更喜这满目景色生奇辉。

　　眺远处林山层层叠玉翠，

　　观近旁渡槽巍巍神龙飞；

　　这村前塘鱼跃跃戏碧水，

　　那坡上橙桔累累沐金晖。

　　故园中旖旎风光无限美，

　　又怎教阔别游子不梦归。

　　急趋步昔日庭院寻欣慰——

　　（兴冲冲入院内，环视）啊，“似曾相识燕归来！”三十年啦……井！（奔井边）啊！乡中水，乡中水！哦，据说这厅堂如今的主人，是我昔日的长工丫环；我给他们的创伤太深、太重了！心病难治啊！（回首见桂花树）啊，桂花——（接唱）

　　猛抬头一树桂花笑微微。

　　桂花啊桂花！（接唱）

　　你可知今日来了老陈贵？

　　你可将旧恨积怨化尘灰？

　　桂花啊，我今难诉心中愧！

　　（陈水清持一吊桶出屋，正好与回头的陈贵目光相对。）

　　（二人同时趋前，端详对方。）

　　陈　贵　（尴尬地）嘿嘿——

　　陈水清　（陪笑）嘿嘿。

　　陈　贵

　　陈水清　（同时背唱）莫端详我已明白／不用看我也晓得他是谁。

　　（二人各怀心思，几番近前又分开。）

　　陈水清　（唱）我今日碰上哪路鬼，

　　进又开不得口，退又退不回。

　　陈　贵　（唱）故人相见难相认，

　　愿光阴消磨恨与悲！

　　陈水清　（唱）虽说先前主意定，

　　乍相逢又似战鼓擂。

　　陈　贵　（唱）他那里冷雾残云掩心扉，

　　更教我愧悔交集怨前非。

　　陈水清　对！

　　（唱）先让他饮碗清泉水，

　　再观行色察隐微。（汲水）

　　陈　贵　（唱）上前去拱手问安忏己罪，

　　但愿得云消雾散解愁悲。

　　水清兄——

　　陈水清　嘿嘿！（背）他今日倒是矮了半截……

　　陈　贵　一别数十载，未曾想今日还能活着相见哪！

　　陈水清　（应付地）回来好，好。（拿碗）

　　陈　贵　是啊，飘零异域，寄篱他乡，今日得以重逢，这房、这院、这桂花、这水井——无不暖我胸怀！

　　陈水清　（背白）暖他的胸怀？（放碗）这井，我想了几十年，今日好不容易才打成哪！

　　陈　贵　行事之难，可想而知。当年我也曾想在此掘井，可风水先生说，这是一条龙脉，护着贵人家的地气……（苦笑）。

　　陈水清　（背白）莫不是说我动了他家的地气？（对陈贵）你的记性倒是蛮好啊。

　　陈　贵　日思夜想，怎会忘记这生我养我的地方！

　　陈水清　生你？

　　陈　贵　在这西厢房。

　　陈水清　养你？

　　陈　贵　这山——

　　陈水清　山？

　　陈　贵　这水——

　　陈水清　水？

　　陈　贵　这田——

　　陈水清　田？

　　陈　贵　这土——

　　陈水清　土？

　　陈　贵　还有那众多的乡亲！

　　陈水清　看来，你这次回来是——

　　陈　贵　（深沉地）一来忏悔，二来叙旧；如果方便……

　　陈水清　怎样？　

　　陈　贵　我想、那西厢房……　

　　陈水清　你想？

　　陈　贵　想……要……

　　陈水清　想要？！嘿嘿！

　　（唱）我冇跟你算老帐，

　　你倒登门来要房！

　　如若冇得政策在，

　　我把你赶出陈家庄！

　　陈　贵　要房？水清兄、水清——

　　（陈水清进屋，关门。“起乐”。）

　　陈　贵　唉！水清兄，水清，兄弟啊！

　　（唱）负罪人岂敢来将房索讨，

　　我诚知你心中怨恨难消。

　　我归来本指望肝胆相照，

　　又谁知反使你疤上加刀。

　　不怪你怀旧恨百般怒恼——

　　思往事实令我愧莫能消。

　　（怏快欲走。提起小提箱，犹豫，最后将提箱放在椅上。走而步步回头。）

　　（桂花开门，陈水清欲拉，桂花拂开。）

　　桂　花　（出门）……陈先生……（水清关门）。

　　（陈贵回身注视着桂花，茫然中不知所措；手杖落地。“起乐”。）

　　（桂花盯住陈贵，略一恍惚。稍顷，缓缓地拾起手杖。）

　　陈　贵　你莫不是桂花么？

　　桂　花　（点头作应，平静地）陈先生，回来了。（递杖）。

　　陈　贵　思乡心切哪！

　　桂　花　是咧。落叶归根嘛！你这次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啰。

　　陈　贵　……不，我看看就走，就走……

　　桂　花　走？！

　　陈　贵　（心情沉重）走、走……天涯飘零，（感慨万端，扑向水井）梦里渴饮乡中水……

　　桂　花　陈先生——

　　（唱）莫望着清泉洒浊泪，

　　黄帝子孙终要归。

　　你既有情也有愧，

　　这桂花含笑迎你回。

　　往事如同东逝水，

　　且放宽心莫愁悲。

　　陈　贵　这……

　　桂　花　陈先生，我记得你在家的时候，最喜欢吃糯米伏汁酒，我已给你准备好了；西厢房也收拾干净了。

　　陈　贵　（激动不已）桂花——

　　桂　花　陈先生，爱国一家，不分先后；俗话说“亲不亲，故里人”嘛。

　　陈　贵　（频频点头）见到你，我，高兴，高兴哪！（拭泪）。

　　桂　花　请屋里坐！

　　陈　贵　这——桂花，我想先去看看友清。

　　桂　花　噢？（“起乐”）

　　陈　贵　记得那年，将近年关，我上门催债。友清无奈，强忍饥寒，进山砍柴……谁料他冻僵在雪地里——从此患下了风寒之疾……（乐止）不知如今旧病可曾痊愈？我去看看他，也顺便看看“陈家书楼”。

　　桂　花　唔，你去去就来啊。友清是我们大队的老支书呐！

　　陈　贵　是、领头人？

　　内　声　桂花嫂子哎！　

　　桂　花　哎——（对陈贵）你看，他来了。

　　内　声　客人到了冇？

　　桂　花　早到了咧！快进屋坐坐。

　　内　声　我是来请他的哩！

　　陈　贵　友清他、请我？！（迎向侧幕）友清——

　　（内传来寒喧声。）

　　桂　花　（向内）友清哪，你把客人请走了，等下要送过来哪：你也一起来陪客啊！一定呐！（内应声）。

　　陈水清　（开门，出屋）你呀，还“送过来哪”。

　　桂　花　怎么？

　　陈水清　“怎么”，他是糯米糍粑粘了锅，冇得油就不得脱！

　　桂　花　怎么讲？

　　陈水清　他是来要房子的！

　　桂　花　要房子？　

　　陈水清　是的咧！

　　（念）刚才陈贵把话说，

　　我正好把他的心事摸；

　　他记得林山有几座，

　　他记得田土有几多，

　　他说打井把风水破，

　　他说西房是他的窝。

　　我看来者心不善，

　　分明是想占老窝。

　　桂　花　噢……哈哈……

　　陈水清　你——嗨！他去找友清，说不定就是讲这事咧！（桂花越笑得厉害）莫笑、莫笑！嗨呀，我怄都怄不过，你还笑什么啰！

　　桂　花　我笑你！

　　陈水清　笑我？鼻子不歪眼不斜，有什么好笑的！

　　桂　花　你呀，胡子蛮长，眼光太短！

　　陈水清　你！东扯葫芦西扯瓜。我还等你拿主意哩！

　　桂　花　嗨，我说你呀——　

　　（唱）我说你眼光太短浅，

　　只看自己的鼻子尖。

　　且不管陈贵怀何念，

　　你怎不看看地和天？

　　天不会垮来地冇陷，

　　人民江山坚如磐。

　　莫道他记得山水有邪念，

　　须见他一腔热忱把乡恋。

　　今日他思乡回家转，

　　党叫你作主，党给你权；

　　这本是为“统一”大业做贡献，

　　就应该，当家作主，与党同心，国事当先，不记私人仇和冤。

　　陈水清　他来要房子，我就怄他不过；

　　桂　花　你硬是吃多了盐咧，哪来这么多“闲”心哪！

　　陈水清　有盐就“成”，无盐就谈。今日陈贵不来，我也冇得这“闲”心思！

　　桂　花　那好。我今日就让你闲个不爱闲！（推水清坐于门槛上）

　　陈水清　婆婆子你？

　　桂　花　你坐在这里，守住这里！看哪个能把这房子背起走，哪个又敢把你陈老汉赶出去！

　　陈水清　我——

　　桂　花　你是个木脑壳咧！

　　（唱）这幢房子这座院，

　　你已住了三十年。

　　哪个敢动一片瓦？

　　几时少过一块砖。

　　陈水清　（唱）陈贵想把房子占，

　　好似当年“还乡团”！

　　桂　花　（唱）劝你休得乱猜想，

　　陈贵并非还乡团。

　　去年县里建工厂，

　　他从海外捐来钱。

　　陈水清　噢……

　　桂　花　（接唱）他虽作过孽和怨，

　　还记得友清患风寒。

　　陈水清　他？！他还记得我的腰痛、我的头昏吗？

　　桂　花　（接唱）若是只记私人怨，

　　误了大事谁承担？

　　陈水清　你、你怎么总是乱扯哪！

　　桂　花　我乱扯？我问你：要不是党的政策好，陈贵回不回来？

　　陈水清　他……

　　桂　花　他既回来了，就要探一探家乡的人，观一观家乡的山水，看一看他住过的地方。可是你，却不准别个进门。那陈贵会怎么想？

　　陈水清　那、我管不着。

　　桂　花　他日后去到海外，又会怎么讲？

　　陈水清　这……

　　桂　花　海外的同胞，要是晓得你这样的态度，又会怎么想？

　　陈水清　（旁白）啊呀，这我倒冇想到哪！

　　桂　花　（故意夸张）你这不是跟党的政策唱反调吗？不是给国家、给党、给家乡人丢丑吗？（察之、暗笑）。

　　陈水清　啊！你、你也讲得太吓人了嘛。

　　桂　花　你呀，不吓一吓，不晓得厉害，只晓得房子、房子！人家友清不也是住的“陈家书楼”？他请陈贵登门。人家就连不象你呐！

　　陈水清　我——

　　桂　花　你呀，当家作主的人，要站得高，看得远，要放开通些！

　　陈水清　咳！

　　（唱）几块伤疤蒙老眼，

　　不该把大事抛一边。

　　婆婆子，我……嘿嘿……

　　桂　花　“嘿嘿”，去，请客！

　　陈水清　哎，听你的。

　　（陈贵上。）

　　（陈水清见之，尴尬——！）

　　（桂花迎上前。）

　　桂　花　陈先生，友清怎么冇来？

　　陈　贵　就来、就来。

　　桂　花　我讲啰，老乡亲相见总得聚一聚、聊一聊的。来，请屋里坐。

　　陈　贵　桂花——（提起椅上箱子）这点礼物虽不足为敬，也是我一片心意，请你们——

　　桂　花　陈先生，乡里乡亲不见外；这礼物我们是不会受的。

　　陈　贵　桂花哪！

　　（唱）礼有别物各异古来多少，

　　祈望你收下这“千里鸿毛”。（打开箱子，现出一付护腰）

　　桂　花

　　陈水清　（同时）这是——

　　陈　贵　（唱）曾记得那一冬水清病倒，

　　肩挑水过田塍跌伤了腰。　

　　从此后常苦痛总未愈好，

　　留下了他的病，我愧疚难消！

　　今日我送与他护腰一付，

　　水清兄——

　　（接唱）实指望能御痛你将我宽饶！

　　桂　花　陈先生……

　　陈水清　贵老弟！

　　（接唱）再莫提以往事枉自烦恼……

　　来！

　　（取碗，从井边吊桶内舀水，接唱）

　　饮一碗乡中水心宽疑消！

　　陈　贵　水清兄！

　　陈水清　来！饮一碗家乡的泉水，润一润相思的心！（起乐）。

　　（陈贵激动地接水，深情地望着桂花夫妇。）

　　桂　花　饮吧。

　　（念）三十年，日夜思念乡中水，

　　陈水清　（念）今日里畅怀痛饮解愁悲。

　　陈　贵　（念）清清乡中水

　　滴滴润心苗。（饮水、乐止）

　　桂　花

　　陈水清　甜吧？

　　陈　贵　甜，真甜哪！（三人笑）

　　内　声　桂花嫂子哎，客来了！

　　桂　花　嗬，友清哪，你帮我把客都请来了呀！

　　（内众附和声：“多礼了！”“客气了！”“恭贺了！”“双喜临门哪！”）

　　陈水清　（点鞭炮）请进哪！

　　（热烈欢快的音乐和鞭炮声中，桂花夫妇边让陈贵进屋，边招呼院外的乡亲。）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