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物 庄 周 古代哲人。
田 氏 庄周之妻。
楚王孙 贵族公子，庄周变幻之身。
少 妇 新寡新嫁女人。
姜婆婆 庄周邻居。
二百五 纸人，童男。
一百八 纸人，童女。
轿夫、抬棺伙计、蝴蝶。
第一场 扇坟
（深邃、迷蒙的紫色。）
（蝴蝶飞舞。）
（蝴蝶逝去，庄周从地上爬起，诧异地打量自身，又迷惘四顾。）
庄 周 （舞动宽袍大袖）
（唱）适才做了个古怪的梦，
庄周我变成蝴蝶御长风。
忽儿拍翅上危崖，
忽儿飘落在花丛。
逍遥快乐栩栩然，
不知己身是何身？
蝴蝶是庄周，
庄周是蝴蝶，
这关系一时竟弄不通。
弄不通就不去弄，
漫步陌上且放松。
（伴唱）
陌上碧草连天远，
隐隐绰绰抹青山。
牧童短笛炊烟里，
庄 周 （接唱）这一份儿淡泊是自然。
（碧草青山，炊烟短笛。庄周融于其中，物我皆忘。）
（鼓乐声起。）
（轿夫们抬着一顶大红花轿，乐儿颠儿地上。）
轿夫们 （唱）大姑娘，上花轿，
这可真是头一遭。
人前哭，人后笑，
脸蛋儿发红心发毛。
新姑娘，拜拜堂，
什么时候进洞房？
红漆马桶是陪嫁，
今晚派上大用场。
（鼓乐正酣，吹打声又起，伙计们抬着一副棺材上。）
伙计们
（唱）昨天晚上刮大风，
吹倒南山一棵松。
吹落檐前一片瓦，
吹灭屋里一盏灯。
邻家阿公翘辫子，
阖家大小哭啼啼。
我家老板笑掉牙，
又是一笔好生意。
（轿夫、伙计们争道，互相取笑、吆喝。）
（合唱）
哭的哭，笑的笑，
吹吹打打放鞭炮。
红喜事，白喜事，
本来就是一回事。
（轿夫、伙计们喧闹着远去。）
（庄周怔怔望着他们的背影。）
庄 周 （唱）他那里唱得有趣，
我这里不胜叹息。
两三段俚俗歌谣，
一万年人世玄机。
上花轿原不为喜，
入棺材亦不为悲。
抬来晃去一样的，
合作了这萋萋芳草一扌不泥。
刚远去这鼓乐吹打……
呀，
那边厢怎来了我妻田氏？
（庄周迎下。）
（少妇一身缟素，执粉红纨扇上。）
少 妇 （念）莲步轻移款款走，
青春佳人着缟素。
往日郊外来踏青，
今朝执扇到坟头。
夫哇，你撇得奴家好苦也！
（唱）原以为恩爱夫妻偕白首，
谁料想你半路之上把我丢。
再不敢听那黄鹂双双鸣翠柳，
最伤心花开春江夜，明月上西楼，
实难耐枕单衾寒人影孤。
夫哇，
你临终遗言耳畔留，
（伴唱）
你道是要干燥了这新坟湿土，
我才能改适他人再结鸾俦。
少 妇 （举扇，扇坟）
（唱）没奈何我把这纨扇儿举，
就不知扇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庄周上。）
庄 周 （对少妇）娘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少妇不理。）
庄 周 （上前拉少妇衣衫）娘子……
少 妇 （羞怒）啐！谁是你的娘子！光天化日之下，你想轻薄奴家么？
庄 周 （一怔）我，我认错人了……
少 妇 （转颜一笑）既非有意轻薄，也就罢了。（转身继续扇坟）
庄 周 （半天做声不得）没想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也……小娘子！
少 妇 嗯。
庄 周 阳春三月，你手拿纨扇，扇个不休，却是为何？
少 妇 扇坟。
庄 周 坟内埋的何人？
少 妇 老公。
庄 周 你扇坟作甚？
少 妇 改嫁。
庄 周 扇坟和改嫁有何关系？
少 妇 扇干坟土，就可改嫁。
庄 周 愿闻其详。
少 妇 你这先生，打破砂罐问到底。告诉你，坟里是奴家丈夫。生前，我俩恩爱异常；临终，他交代我，等他坟土干枯，我才能改嫁。
庄 周 你答应他了？
少 妇 答应了。
庄 周 等坟土干枯，再去改嫁？
少 妇 那怎么等得？
庄 周 所以，就想出个法儿，扇坟？
少 妇 是的。
庄 周 原来如此。不过，小娘子，你也特性急了。
少 妇 性急？先生说得轻巧，吃根灯草，饱汉不知饿汉饥哟！
庄 周 你既饥渴难耐，改嫁就是。管他坟土干与不干！
少 妇 先生差矣！奴家虽女流之辈，也知君子一诺千金，岂能言而无信呢？
庄 周 哦哦……小娘子说的实在话。
少 妇 我是个实在人嘛！
庄 周 小娘子，我看你玉手娇嫩，举扇无力，不如让我帮你一把。
少 妇 先生莫非也急待续弦？
庄 周 不不，我乃是有妇之夫。
少 妇 哦，家中有一个扇坟的。（递扇）奴家谢过了。
庄 周 好说。（举扇）
（唱）举纨扇，扇坟土，
蝴蝶纷飞到心头。
（蝴蝶纷飞而至。）
庄 周 （唱）一夜夫妻百夜恩，
少 妇 （唱）可叹岁月去如流。
庄 周 （唱）世事沧桑人枯荣，
少 妇 （唱）新账老账一笔勾。
（庄周、少妇、蝴蝶舞蹈扇坟。）
（唱）扇呀扇，勾呀勾，
（伴唱）霎时间新坟湿土，
一丝儿水气也没留！
（蝴蝶飞下。）
庄 周 （捏捏坟土）干了。
少 妇 干了？
庄 周 喏。
少 妇 啊！（惊喜——）我可以改嫁了！（欲下，回头）先生，奴家再进洞房
的时候，请你喝喜酒啊！（急下）
庄 周 哎，扇子，你的扇子！
少 妇 （远远地内应）送与你了。
庄 周 （怔住）啊！
（收光。）
第二场 毁 扇
（南华堂。一抹竹篱，几间草屋。）
（田氏布衣荆钗提竹篮上。）
田 氏 （唱）又是一年菜花黄，
春色撩人日脚长。
南华堂前摘菜根，
和风小送畦土香。
（放篮，摘菜根。）
我的夫庄子休人人敬仰，
《南华经》更堪称宝幢法航。
居山野守清静研修大道，
朝看松暮听雨顺乎阴阳。
田氏女侍奉在先生之侧，
池塘水倒映着那淡淡的天光。
也将世情勘得破，
也将枯荣视平常。
仰看流云出山岫，
低头修补篱笆墙。
心如止水无欲求……
呀！
这一朵小花儿怎的这么香？
（于菜根中发现一朵嫩黄的小花，情不自禁嗅嗅，插于鬓角旁，舀水照影。）
（伴唱）
临水照影影朦胧，
影儿朦胧心彷徨。
（姜婆婆端一碗椿芽上。见状，放碗，拍掌而笑。）
姜婆婆 好标致的庄家嫂嫂！
田 氏 （忙取下小花）姜婆婆！
姜婆婆 戴着啊，怪好看的，摘下来做什么？
田 氏 婆婆取笑了。
姜婆婆 庄家嫂嫂也真是，你成亲时那么多金钗子、玉簪子，压在箱子底不用，弄朵野花戴一戴吧，还吓得像做了贼似的，实在让人弄不明白。
田 氏 奴家生性如此。
姜婆婆 也是，还有人生来就是二百五哩！（端碗）庄家嫂嫂，这是一碗炒椿芽，给你尝个新鲜。
田 氏 常得婆婆关照，真让人过意不去。
姜婆婆 你我邻里之间，就莫讲这些客气了。咦，吃哇，你怎么不吃？
田 氏 奴家待先生回来一同享用。
姜婆婆 哎呀，一碗椿芽，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还要等先生回来一同享用。庄家嫂嫂哇，当初庄先生倘若受了楚王的聘，做了楚王的官，不什么山珍海味也享受了吗？
田 氏 这个……婆婆可曾见过养来作祭祀的牛？
姜婆婆 见过，养得好肥啊！
田 氏 那牛，平日吃的刍草大豆，披的纹彩刺绣。可当它有朝一日被牵去作祭祀，被宰杀的时候，它就想回到野外做一条孤独的牛也来不及了。
姜婆婆 这可是庄先生的道理？
田 氏 正是。婆婆懂了？
姜婆婆 不懂，一点也不懂。这做官和做祭祀的牛怎么会一样呢？
田 氏 婆婆再想想。
姜婆婆 我才懒得想哩，锅里有煮的，公的有母的，日子过得快快活活的，还要想什么呢？（下）
田 氏 （望着她的背影，自语）锅里有煮的，公的有母的。（摇头，笑）这个姜婆婆呀！
（庄周上。）
庄 周 娘子。
田 氏 噢，先生回来了。
庄 周 回来了。
田 氏 先生请坐。先生想是还未用膳？
庄 周 还未用膳。
田 氏 这是方才姜婆婆送来的一碗椿芽。先生请。
庄 周 娘子吃过了吗？
田 氏 先生未用，妾身怎敢占先？
庄 周 嗨，娘子呀，我给你说过多次，你我既为夫妻，就用不着太多拘束。
田 氏 妾身记下了。
庄 周 （正欲举箸，忽然想起，取出纨扇）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田 氏 纨扇？（接过，意外惊喜）先生送我的？（含泪深深一拜）多谢先生。
庄 周 （诧异）谢从何来？
田 氏 数载夫妻，只道是先生心思全在那研修大道上，今番赠我以纨扇，方知先生也识得夫妻情趣也！
庄 周 哎呀，你搞错了！
田 氏 我搞错了？
庄 周 这纨扇不是我送给你的。
田 氏 这纨扇不是你送给我的？
庄 周 乃是别人送给我的。
田 氏 乃是别人送给你的？
庄 周 是呀，今日我漫步陌上，见一少妇，拿着这纨扇正在那厢扇得起劲……
（唱）举纨扇，扇坟土……
（灯光绚丽变幻。）
（蝴蝶飞舞而上。）
（伴唱：蝴蝶纷飞至心头……）
（田氏、庄周扇坟舞蹈……）
（蝴蝶飞下。）
（音乐戛然而止。）
（灯复明。）
（田氏悚然扔扇于地。）
庄 周 你怎么把扇扔了？
田 氏 我怕它脏了我手。
庄 周 （捡起扇子）万一用得着呢？
田 氏 先生，你，你把我看成和那贱人一样吗？
庄 周 娘子说哪里话来？想这扇坟虽为骇世惊俗之举，有伤风败俗之嫌，但那妇人天性如此，顺其自然，也无所谓贱与不贱了。
田 氏 她天性如此，难道我也天性如此吗？
庄 周 难说。
田 氏 先生，庄子休呀！
（唱）田家女儿非凡品，
禀赋高贵出名门。
家父慕你天上客，
才遗妾身来侍君。
侍君三载有悟性，
淡看了风花雪月俗人情。
君若在世奉箕帚，
君若弃世……
庄 周 怎么样？
田 氏 （接唱）终老南山不扇坟！
庄 周 真的？
田 氏 梦里也有三分志气。
庄 周 若嫁了呢？
田 氏 （愤而撕扇）有如此扇！
庄 周 （摇头）夫死妇嫁，也是很自然的事，娘子何必把话说绝。
田 氏 （禁不住冷冷一笑）……
庄 周 娘子因何发笑？
田 氏 我笑先生看得透人情世态、万物造化，却看妾身这颗心不透！
庄 周 （一怔）哦？（笑）呵呵，是看不透，看不透啊……哎哟！（突然晕厥）
田 氏 （大惊，忙上前抱着庄周呼唤）先生醒来，先生醒来呀！
（庄周慢慢睁开眼睛。）
田 氏 哎呀先生，你刚才突然晕厥，真真吓煞我也！
庄 周 娘子哇，我阳寿已尽，离开人世只是早晚的事了。
田 氏 （哭）先生好好的，千万别说这种话。
庄 周 娘子莫哭，我还有一事吩咐。
田 氏 先生请讲。
庄 周 我死之后，你只须将我抛到野外即可，不须埋葬。
田 氏 （哭）先生呀！倘若你真有个山高水低，妾身我哪怕是典房子卖地，也要将你的葬仪办得非常隆重。
庄 周 大可不必！天地是我棺椁，日月是我双璧，星星好似珠宝，万物都
是我礼品，请问娘子，古往今来，人世间可曾见过比这更好的葬仪？
田 氏 先生乃非常人行非常之事，但我若将先生弃置于野外，让老鹰和乌
鸦吃掉先生，天下人都会唾骂我啊！
庄 周 嗨！放到地上吃我的有老鹰乌鸦，埋到地下吃我的有蛄蝼蚂蚁。你
非要将老鹰和乌鸦嘴里的食物，夺去送给蛄蝼蚂蚁，岂不是厚此薄
彼？娘子啊，我有一句话，你要记牢了！
田 氏 先生请讲。
庄 周 人的身体好比是天边彩虹，生为聚，死为散，自然消失。既然消失了，也就无所谓怎么处置。娘子记住了？
田 氏 （哽咽）记住了。
庄 周 记住了就好……哎哟！（晕厥）
田 氏 （哭唤）先生醒来！先生醒来……哎呀，这番醒不来了……姜婆婆，姜婆婆快来呀！
（收光。）
第三场 幻 化
（鼓乐吹打。）
（姜婆婆引抬棺伙计，抬着棺材，扛着纸扎的童男童女上。）
（姜婆婆、抬棺伙计领、轮唱。）
（唱）好人从来不长命，
突然死了庄先生。
赶做一副桐木棺，
油漆未干款式新。
三间草屋一盏灯，
庄家嫂嫂孤零零。
白天看着牛打架，
晚上怕听猫叫春。
一个萝卜一个坑，
死了老公再嫁人。
庄家嫂嫂不改嫁，
她说要念《南华经》。
（突然一阵风，童女被飘飘忽忽吹走。）
姜婆婆 （一把没抓住，懊丧地）啊……
（鼓乐又起。）
（轿夫们抬一顶大红花轿上。）
（两队争道。）
轿 夫 闪开，那边还等着拜堂哩！
伙 计 闪开，这边还等着入殓哩！
轿 夫 死也死了，还怕误了时辰？
伙 计 多等一会，活人还怕被尿憋死？
轿 夫 你等可知花轿抬的是谁？她乃是结二茬婚，有情有义的花少奶奶。
姜婆婆 你等可知棺材要去装谁？他乃是死头一回，无拘无束的庄大先生！
（花轿轿帘掀起，扇坟少妇露出脸来。）
少 妇 庄先生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死了？
姜婆婆 怪他事先没跟你把信？
少 妇 我与他原有一段交情。
姜婆婆 他从不拈花惹草，引火烧身。
少 妇 我说过要请他喝喜酒的。
姜婆婆 可惜他没这个福分。
少 妇 我要去祭奠先生。
姜婆婆 不怕误了你的好时辰？
少 妇 没有庄先生，哪来的好时辰？
姜婆婆 庄家嫂嫂定然不肯。
少 妇 说得也是。罢，烦婆婆带一样东西给先生娘子。
姜婆婆 一柄纨扇，什么意思？
少 妇 她自然知道。花轿闪开，让棺材先行！
众 人 （吆喝）花轿闪开，棺材先行，走啊！
伙计们 （唱）一个萝卜一个坑，
死了老公再嫁人。
……
（鼓乐吹打中，众下。）
（草堂。）
（庄周灵位，孝帷低垂。）
（田氏著缟素上。）
田 氏 （念）最是伤心南华堂，
寂然一缕飘炉香。
经书数卷在案上，
不见先生旧模样。
（哭）先生，夫哇，你撇得奴家好苦也！
（伙计们、姜婆婆自孝帷内出。）
伙计们 先生入殓，我等告辞。
姜婆婆 慢走，有空再来！
田 氏 （嗔怪地）婆婆！
姜婆婆 哦……我这嘴，该打！
田 氏 姜婆婆，这是何物？
姜婆婆 童男童女，一对纸人。
田 氏 要它作甚？
姜婆婆 庄先生在那边也得有人端茶倒水，铺简磨墨是不是？
田 氏 婆婆想得周到，花钱多少？
姜婆婆 童男二百五，童女一百八。
田 氏 男贵女贱。
姜婆婆 明码实价。
田 氏 那童女呢？
姜婆婆 路上被一阵风刮跑了。
田 氏 纸人也是红颜薄命吗？
姜婆婆 是怪可怜的，哦，险些忘了，有人送你一柄纨扇。
田 氏 噢？（接扇）
姜婆婆 我也该歇息去了。
田 氏 婆婆，这送扇之人是何模样？有甚言语？
姜婆婆 她说你自然知道。
田 氏 啊？（陷入沉思）
（伴唱：举纨扇，扇坟土，
蝴蝶纷飞至心头。
……）
（伴唱声中，田氏端详着纨扇，缓缓下。）
（庄周自孝帷后出。）
庄 周 （长长吁一口气）啊——
（唱）棺椁之内躺半天，
往事纷沓至眼前。
田氏女初嫁时如花的笑靥，
老君他骑青牛出了函谷关。
说赵王议论那天子之剑，
断粮炊三日内不见油盐。
昨与今真与假虚虚幻幻，
同大小齐死生道德真言。
试田氏本来是玩玩游戏，
顶了真才知这游戏不好玩。
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田氏啊田氏，你说我看得透人情世态，万物造化，就是看不透你的一颗心。如今我就变成楚王孙，前来试探于你，让你明白，不是我看不透你，而是你自己看不透自己也！（正欲变化）且慢，楚王孙总得有个童儿相随，我到哪里去找？（发现童男）哦，有了，何不点化这个纸人二百五！
（庄周走至童男面前。）
庄 周 你既然是用钱二百五买来的，我就叫你二百五吧。（以手一指）二百五，睁眼！
（二百五睁眼。）
庄 周 走！
（二百五摇摇晃晃从椅子上走下来，径直朝观众席走去。）
庄 周 （忙喊）哎，回来，回来！
（二百五走回。）
庄 周 站住！
（二百五站住。）
庄 周 点头！
（二百五点头。）
庄 周 摇头！
（二百五摇头。）
庄 周 笑！
（二百五作笑状。）
庄 周 哭！
（二百五作哭状。）
庄 周 为何哭笑无声？哦，原来没有舌头。待我再剪个舌头，与你安上。
（庄周以纸剪舌，植入二百五口中。）
二百五 哈哈哈！
庄 周 笑什么？
二百五 我变成人了。（又哭）呜呜呜！
庄 周 哭什么？
二百五 我变成人了！
庄 周 （点头）一经我手，便具灵性，孺子可教也！
二百五 孺子可教。师父先教我什么？
庄 周 随我前去试探田氏。
二百五 干嘛要试探于她？
庄 周 她说我死后她决不改嫁，我道我死后她必嫁无疑。一经试探，便知端的。
二百五 你要证实她错了。
庄 周 非也，并非证实她错，而要证实我对。
二百五 搞不懂。
庄 周 搞不懂就莫搞。二百五，你好不聒噪人也！（拿剪刀）
二百五 师父你要干什么？
庄 周 方才我给你植入的舌头太长，所以你的话多。剪短些，话少。
二百五 师父，那就剪不得，剪……
（话未落音，舌头被庄周剪去一截。）
二百五 （捂嘴）哎哟……
庄 周 哎呀，又剪多了一点。这样你只能说一半人话了。
二百五 那一半呢？
庄 周 就不知是什么话了。
二百五 也好，师父快快变成楚王孙，我们勾引师娘去！
庄 周 呔！你这是什么话？
二百五 不知什么话，反正不是人话！
庄 周 也罢，待我变来！
（唱）叹万物本来是形质无定，
变一个影中影身外之身。
（灯光迷蒙。）
（蝴蝶飞舞。）
（伴唱）
隐去了形神飘逸庄夫子，
推出个风流倜傥楚王孙。
（庄周化为楚王孙。）
二百五 师父……
楚王孙 要叫公子。
二百五 公子，你好漂亮啊，漂亮得不像是真的。
庄 周 本来就是假的。带马！
二百五 马来啦。
庄 周 （念）真亦假来假亦真，（上马）
二百五 （念）二百五才分得清。
（收光。）
第四场 吊孝
楚王孙 （内唱）扬鞭纵辔深山往——
（楚王孙、二百五上。）
楚王孙 （接唱）
高天流云马蹄忙。
景物依然旧模样，
春草缠绵野花香。
非是庄周归故里，
楚王孙初访南华庄。
二百五 师父……
楚王孙 又忘了，要叫公子。
二百五 公子，到了。
楚王孙 到了？（下马）你去问一声，此地可是庄先生府上？
二百五 自已的家，你就不认得了？
楚王孙 你再啰嗦，我把你舌头全剪掉。
二百五 哎呀，那就剪不得。（问讯）此地可是庄先生府上？
（内应：“正是。”）
二百五 里面有人吗？
姜婆婆 （上）没有人是鬼答应的你呀！（又见二百五）咦，这位小哥，好生面熟？
二百五 是你把我从店里买回来的，讨价还价，三百钱还成二百五，不熟才怪哩！
姜婆婆 小哥你说什么？老身没听清楚。
二百五 就是要你听不清楚。
楚王孙 （摇头）半截舌头，还是话多。童儿过来。
二百五 来了。
楚王孙 你问她，庄先生可在府上？
二百五 我晓得，庄先生没在府上。
楚王孙 我叫你问她。
二百五 婆婆，庄先生可在府上？
姜婆婆 庄先生死啦。
二百五 公子，我们回去吧。
楚王孙 因何回去？
二百五 庄先生死啦，吃酒没有对头啦！
楚王孙 你说哪里话来？我久闻庄先生大名，欲拜为师。先生既已亡故，我当到灵前祭奠一番，以表仰慕之意。你问她，可使得吗？
二百五 使得吗？
姜婆婆 使得，请进。
（众入内。）
楚王孙 童儿，燃香烛，摆祭品，待我祭奠先生。
二百五 好哩。
姜婆婆 纸钱就烧在这瓦盆里。
二百五 要得。
楚王孙 （跪拜）先生，恩师呀，学生来迟也！
二百五 呜呼哀哉！
（楚王孙行礼如仪。）
楚王孙 童儿，你去说，我欲面见师娘。
二百五 婆婆，公子想见师娘。
姜婆婆 待我去问一声。（对内）庄家嫂嫂，楚国来的一个王孙公子想见你。
田 氏 （内白）亡夫不满百日，不好相见外客。
姜婆婆 庄家嫂嫂说他老公刚死，不见外客。
二百五 老公死，不见客。
楚王孙 我与庄先生有师生之谊。古云：通家之好，妻妾不避。
二百五 交情深厚，见得的。
姜婆婆 （对内）那公子说了一大堆理由，就是要见你。
田 氏 （内白）既如此，相见就是。
姜婆婆 庄家嫂嫂就出来。
二百五 来啦！
（田氏上。）
楚王孙 拜见师娘。
田 氏 不敢。
（二人目光相对，惊。）
田 氏 （唱）好一个楚王孙风流倜傥。
楚王孙 （唱）田氏女著缟素更显端庄。
姜婆婆 （念）二人痴痴两相望。
二百五 （念）一望就晓得有名堂。
楚王孙 禀师娘，学生有一事奉告。
田 氏 公子明示。
楚王孙 师娘呀！
（唱）荆南草莽东夷党，
千里迢迢到仙庄。
受钵三生难如愿，
持丧百日理应当。
田 氏 （唱）有辱公子云骈降，
山野小村愧荒凉。
灵前祭奠见厚谊，
持丧百日不敢当。
楚王孙 （唱）先生乘鹤归西去，
可遗典籍在华堂？
倘得金经玉篆在，
信是有缘少悒怏。
田 氏 （唱）金经玉篆不曾有，
《南华经》书遗草堂。
尽是清静无为语，
怎使公子少悒怏？
楚王孙 哎呀，早闻《南华经》乃绝世奇文，怎的不是金经玉篆、宝幢法航？学生欲借之好好揣摩诵读，不知师娘应允否？
田 氏 先夫遗物，恐难外借。
楚王孙 不外借。学生就借尊府空屋一间，暂住三月。
田 氏 这……
姜婆婆 庄先生书斋正好空着，可让这位公子住。
田 氏 寒舍简陋，惟恐怠慢公子。
姜婆婆 不妨事，有什么不便，向我老婆子言语一声就是。
二百五 就是。
田 氏 既如此，就委屈公子了。
楚王孙 多谢师娘。
田 氏 不敢。（下）
楚王孙 多谢婆婆。
姜婆婆 不消。（下）
二百五 哈，鱼儿咬钩了！
楚王孙 休得胡言！
（收光。）
第五场 汲水
（月色朦胧。）
（楚王孙在夜读。起身倒水，茶壶是空的。他又走到灶屋，水缸也是空的。）
楚王孙 茶壶空，水缸空。想那田氏定是连日疲劳，顾不上汲水了。童儿……童儿也睡着了，哎，他虽是个纸人，可毕竟是个孩子，我又怎忍心叫醒于他？看来，这汲水之事，只好我自己来做了！
（提水桶出门。）
（唱）夜阑汲水出柴门，
月色溶溶照小径。
山泉一眼石间出。
（掬水而饮）
泉自甘冽水自清。（汲水）
提水桶觉有几分重，
不觉感慨油然生。
平日里家务我从不问，
全靠着田氏来支撑。
汲水做饭不辞苦，
多少趟往返在小径。
她也是名门闺秀千金体，
却与庄周守清贫。
一念及此忽顿悟，
（伴唱：
人不误我我误了人哪……）
楚王孙 哎，
（唱）乘月色且汲满一缸水，
聊补心中愧疚情。
（柴扉“吱呀”开了。）
（田氏上。）
田 氏 （唱）山居春夜万籁静，
小虫唧唧窗下鸣。
思绪如水难入睡，
披衣出户看双星。
看双星，细思忖，
心头的滋味说不清。
夏暑冬寒一日过，
没来由打翻了五味瓶。
神恍惚，心不定……
咦，
小径缘何有人行？
（楚王孙汲水上。）
田 氏 呀！
（唱）束发金冠玉腰带，
汲水竟然是王孙。
方知待客无茶水，
羞煞田氏女钗裙。
情急顾不得避嫌疑，
迎上前去问分明。
公子！
楚王孙 （一惊）啊，原来是师娘。
田 氏 得罪公子，深为不安。
楚王孙 师娘此话从何说起？
田 氏 一时疏忽，茶水未备，累及公子深夜汲水，好不惭愧人也！
楚王孙 师娘误会了。我乃是夜读疲倦，特地找个活儿做做，提提神，并非为茶水未备也！
田 氏 公子！
（唱）公子轻松把话论，
一番好意铭于心。
想公子平日深宫内，
钟鸣鼎食享尊荣。
今日汲水不得已，
粗贱的活儿辱王孙。
楚王孙 师娘此言差矣！
（唱）说什么钟鸣鼎食享尊荣，
说什么粗贱的活儿辱王孙。
君子之泽五世斩，
王孙明日是庶民。
我也曾市井练百艺，
我也曾访农家、学稼穑、渔猎在洞庭。
苦心志，劳筋骨，
哪来的粗雅贵贱分？
田 氏 （唱）他那里慷慨发议论，
不由田氏百感生。
王孙贵族阅多矣，
哪比得眼前这个人。
清逸一扫纨绔气，
举止不骄亦不矜。
言语有度多谦逊，
眉宇间却有那么一股子英气逼人。
忽觉夜风带暖意——
（伴唱：脸儿微微烫，
心儿阵阵温……）
（田氏兀自出神。）
楚王孙 师娘。
（田氏不应。）
楚王孙 师娘你怎么啦？
田 氏 （惊醒，顿时满面绯红）啊，没、没什么……（去抢水桶）这汲水的事，还是我来吧！
楚王孙 （按住水桶）不，从今以后，汲水之事，学生包了。只要学生在此居留一天，就不能让师娘汲水一天。
田 氏 （怔住）啊……（泪水慢慢溢满眼眶）
（楚王孙递手帕。）
（伴唱：啊……
几曾听过这贴心贴肺的话，
几曾见过这有情有义的人。
才知道为什么神恍惚，
才知道为什么心头滋味说不清。
前世欠下相思债，
今日里讨债的冤家他上了门哪！）
（田氏默默去拎水桶。）
（楚王孙亦拎水桶。）
（两人合拎着一桶水，缓缓前行。）
（伴唱：小径苍苔露珠冷，
并肩汲水默默行。
一桶泉水微荡漾，
圈圈涟漪都是情。）
（伴唱声中，两人身影逐渐消失在月色朦胧处……）
（光渐收。）
第六场 成亲
（两束朦胧光圈。）
（田氏卧房，庄周书斋。）
田 氏 （与庄周同时叹一口气）唉……
庄 周 （与田氏同时叹一口气）唉……
（唱）忘不了昨夜晚汲水情景，
点滴回味在我心……
田 氏 （唱）话儿款款多亲近，
手儿相触有余温。
羞见月华照双影，
风拂花枝又乍惊。
一颗心似三月平川泛起了桃花汛，
又似那桃李含苞欲放怯生生。
桃李怯的是春寒，
田氏女想起了刚去世的夫君……
庄 周 （唱）月华朦胧照双影，
田氏千娇百媚生。
吹气如兰语温顺，
粉面含羞眼含春。
莫道王孙难把定，
天上神仙也动心。
想到此心里不是味……
（自嘲地）我怎么自己吃起自己的醋来了？庄子休呀庄子休！
（伴唱：你这是念的哪门子经？）
田 氏 （唱）想起了我的夫于心不忍，
田氏女强压下这涌动的春情……
（田氏欲做针线，欲看书简，皆无心思，不由闷闷把书简一放。）
（伴唱：春情岂能压得住？）
一瞬间它如春潮澎湃有声。
田 氏 （唱）这才是欲爱不能罢不能，
老天啊！
你何苦折磨我薄命的人？
（姜婆婆上。）
姜婆婆 庄家嫂嫂哇，昨晚我可是看见一件蹊跷的事儿。
田 氏 （惊）什么蹊跷事儿？
姜婆婆 小径之上，有两个人深夜汲水。
田 氏 （颤声）深夜汲水？
姜婆婆 男的嘛，好像是那楚国王孙，女的嘛……
田 氏 （大惊失色）婆婆……
姜婆婆 看把你吓得！做也做了，又何必后怕？只是我担心你们真弄出什么事来，那就麻烦了。
田 氏 婆婆救我。
姜婆婆 那我问你，你可是真正看上了那个楚王孙？
田 氏 （满面绯红，点头）……
姜婆婆 那还不好办，嫁给他就是。
田 氏 亡夫不满百日，我……
姜婆婆 嗨，庄先生是个明白人，他不会怪你的。
田 氏 羞人答答，也不好向那楚王孙启齿。
姜婆婆 何不把他那个童儿叫来传话。
田 氏 如此甚好。
姜婆婆 那不他来了？小哥，小哥！
（二百五上。）
二百五 婆婆叫我何事？
姜婆婆 师娘有话对你家公子说。
二百五 那就说呗。
姜婆婆 有些话不好直说，要你传过去。
二百五 我最会传话了。
姜婆婆 那你先把公子请出来。
二百五 公子，公子！
（楚王孙上。）
楚王孙 我正在攻读《南华经》，你在这大呼小叫作甚？
二百五 是师娘叫姜婆婆叫我叫你的。
楚王孙 哦，既是师娘叫姜婆婆叫你叫我的，那就另当别论。
二百五 （对姜婆婆）婆婆，说吧。
姜婆婆 （对田氏）师娘，说吧。
田 氏 请问公子贵庚？
姜婆婆 公子多大年纪？
二百五 年纪？
楚王孙 学生虚度二十有三。
二百五 二十三。
姜婆婆 二十三岁，老大不小了。
田 氏 可曾完婚？
姜婆婆 娶媳妇没有？
二百五 没有，有就不会上这儿来。
姜婆婆 又不是问你。
二百五 哦，是问公子，娶媳妇没有？
楚王孙 尚未婚娶。
二百五 我说嘛，没有。
姜婆婆 没娶媳妇。
田 氏 公子乃楚国王孙，为何至今尚未娶亲呢？
姜婆婆 是呀，像公子这样的人才，本当是六月天的盐麻花——俏货，怎么还未娶媳妇呢？
二百五 公子俏，怎么没人要？
楚王孙 高不成，低不就，蹉跎至今。
二百五 挑花眼了！
姜婆婆 真是个四方鸭蛋——古怪卵子。他挑花眼了！
田 氏 不知公子要娶何等样的人？
姜婆婆 什么样的人才中他的意？
二百五 什么样的人才中你的意？
楚王孙 倘若年龄相貌近似师娘，吾愿足矣。
二百五 师娘这样的。
姜婆婆 象你这样的。
田 氏 真的？
姜婆婆 真的？
二百五 真的？
楚王孙 不假。
二百五 不假。
姜婆婆 不假。
田 氏 既然如此……
姜婆婆 既然如此……
二百五 既然如此……
楚王孙 怎么样？
二百五 怎么样？
姜婆婆 怎么样？你快说啊！
田 氏 奴家愿替公子保媒。
姜婆婆 师娘愿给公子保媒。
二百五 师娘愿给公子保媒。
楚王孙 哪一个？
二百五 哪一个？
姜婆婆 哪一个？
田 氏 就是，就是……羞人答答，怎么说得出口？
姜婆婆 嗨，急死人了，干脆我替你说了吧——就是师娘自己！
二百五 哇？
楚王孙 怎么了？
二百五 她说是她自己！
楚王孙 哦——哈哈哈！
二百五 嘻嘻嘻！
姜婆婆 嘿嘿嘿！
田 氏 因何发笑？
姜婆婆 笑什么？
二百五 笑什么？
楚王孙 哦，学生乃是欢喜难禁。
二百五 喜糊涂了。
姜婆婆 喜糊涂了。
田 氏 这么说，公子答应了？
姜婆婆 公子答应了？
二百五 当然答应。你说呢？
楚王孙 恐难从命。
二百五 恐难从……你怎么变卦了？
楚王孙 此事有三不可。
二百五 有哪三不可？你倒是给我说说！
楚王孙 怎么你问起我来了？
二百五 我看不顺眼，烦躁。
楚王孙 好，你听着。这一不可，我与庄先生有师徒名份。
二百五 这二？
楚王孙 堂前摆着棺材，师娘身着孝服。
二百五 三？
楚王孙 拜师而来，未备聘礼。
二百五 哎呀，婆婆，搞不成了！
姜婆婆 怎么搞不成了？
二百五 公子说有三不可。
姜婆婆 三不可？这一？
二百五 他与庄先生有师徒的名分。
姜婆婆 他那师徒的名分不算数，倘若庄先生真在世，还不晓得收不收他这个徒弟呢！这二？
二百五 堂前摆着棺材，师娘身着孝服。
姜婆婆 那还不好办，找几个人把棺材抬走，师娘把孝服脱掉就是。这三？
二百五 拜师而来，未备聘礼。
姜婆婆 哎呀，这却难办。我想你家师娘愿嫁你家公子，还不是一看上他的人才，二看上他的钱财……
田 氏 婆婆，公子已下聘礼。
姜婆婆 已下聘礼？
田 氏 （取出罗帕）罗帕为聘。
姜婆婆 （拿过罗帕，递给二百五）你家公子也真是，聘礼都下了，还费那么多口舌干嘛？
二百五 （将罗帕朝楚王孙一伸）喏！
楚王孙 （接过）哦，这倒叫我无话可说了。既如此，待我回去禀告楚王，择日与师娘成亲便是。
二百五 回去禀告，择日成亲。
姜婆婆 对，生米煮成熟饭，煮熟的鸭子你休想再飞跑！
二百五 不跑就不跑，公子您说呢？
楚王孙 既如此，动乐！
二百五 动乐——
（鼓乐齐鸣。）
（灯光变幻。）
（草堂变喜堂，一派喜气。）
（田氏盛妆，楚王孙吉服，由姜婆婆和二百五搀扶上。）
二百五 （赞礼）伏以：
鼓乐齐鸣鞭炮响，
我看婚礼是瞎忙。
其实一切可从简——
上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二百五与姜婆婆受礼。）
夫妻交拜，
送入洞房。
（田氏与楚王孙相携而入。）
（二百五欲跟入。）
姜婆婆 （一把拉住他）你跟去做什么？
二百五 做什么？公子干什么事都少不得我！
姜婆婆 咳，你真是个二百五！
（姜婆婆拉二百五下。）
（洞房花烛。）
田 氏 （举杯）公子请！
楚王孙 （举杯）师娘……哦，夫人请！
（二人酒过三巡，相拥入帐。）
（伴唱：且饮交欢酒一杯，
醉扶春风入罗帷。
从此高唐梦不再，
端的巫山云雨归……）
楚王孙 （帐内大叫）哎哟，痛煞我也！
田 氏 （帐内惊慌地）公子，你怎么啦？哎呀，看你痛得满头是汗，待我取纨扇给你扇扇……
楚王孙 哎哟……
田 氏 （拿纨扇出帐）婆婆，童儿，快来呀！
（姜婆婆和二百五上。）
田 氏 公子胸口疼得很厉害……
二百五 我说他干什么事也少不得我吧！
姜婆婆 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二百五 他这是旧病复发。
田 氏 可有药治？
二百五 有。
田 氏 什么药？
二百五 活人脑髓。
姜婆婆 你讲癫话！活人脑髓，哪里去找？
二百五 往日楚国京城，公子病发，楚王便命人从牢中取出待决死囚，砍头取脑，热酒冲服，公子立即痊愈。
田 氏 天哪，这活人脑髓到哪里去找？
姜婆婆 不要说活人脑髓，连死人脑髓也……小哥，死人脑髓行不行？
二百五 只要没过七七四十九天，勉强凑合。
姜婆婆 那就有了。不过……（看田氏一眼）
田 氏 婆婆是说庄、庄先生？
姜婆婆 我没说，我、我可没说啊！
（楚王孙呻吟加剧。）
二百五 师娘，你快些想办法呀，眼看着我家公子就没命了！
田 氏 我、我……
二百五 咦，你手里拿的什么？
田 氏 拿的什么？（低头一看，手中纨扇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柄利斧）
姜婆婆 一把斧子？
田 氏 这是何时拿的嘛？
二百五 你心里想的时候拿的嘛！
田 氏 心里想……
姜婆婆 劈棺取脑——
二百五 救公子！
田 氏 不、不……
（楚王孙呻吟阵阵。）
田 氏 我、我是这样想的……
二百五 那就快去啊！
田 氏 我、我去也……（执斧下）
姜婆婆 （摇头）这真是从何说起啊？
二百五 说也劈棺，不说也劈棺，反正我师父……
姜婆婆 你师父？
二百五 不不，反正庄先生逃不了这一斧子！
（收光。）
第七场 劈棺
（月色凄迷。）
田 氏 （内唱）顾不得心儿惊浑身颤抖——
（上唱）
田氏女执斧来劈棺。
烛光摇曳灵堂见，
呀！
（伴唱：这一道门槛高如山哪！）
（田氏犹豫，逡巡。）
楚王孙 （内声）哎哟，哎哟……
田 氏 （唱）那冤家声声把我喊，
催我下油锅来上刀山。
（迈过门槛，入灵堂。）
灵堂静静垂孝幔，
先生的灵位端坐在上边。
田氏不由双膝软，
跪倒在我夫灵位前。
（扑嗵跪倒，白）先生，夫呀！
（唱）田氏并非歹毒妇，
数载夫妻君了然。
皆因公子命危险，
咬牙狠心来劈棺。
只要救得公子转，
千秋骂名我承担。
世人骂我风吹过，
愧对我的夫君在黄泉。
事到此，肠已断，
含悲泣血复何言！
（站起，登桌。）
我这一斧劈下去，
可怜先生尸不全。
（捧起灵位。）
莫道先生与我是结发，
就是那仇人也不能如此来相残。
（从桌上跌下。）
（楚王孙呻吟愈烈。）
田 氏 （唱）冤家那厢声声唤，
田氏怎堪受熬煎？
怀抱灵位朝天拜，
（跪拜。）
（伴唱：老天我该怎么办哪？）
（一阵轻风掠过，孝幔微动，烛光摇曳。庄周的声音破空而来—）
庄 周 人的身体好比是天边彩虹，生为聚，死为散，自然消失。既然消失了，也就无所谓怎么处置。娘子记住了……
（田氏霍然而起。）
田 氏 （唱）乌鸢食蝼蚁食悉听尊便，
我的夫临终言响在耳边。
既如此何必去便宜蝼蚁，
取脑髓救公子死活两全。
（田氏放好灵位，复拜，登椅，登桌，立于棺材之上。）
（伴唱：这一斧劈下去千秋骇然！）
（一声巨响，一派红光。）
（庄周坐起。）
庄 周 （念）红尘喧嚣不胜烦，
躲进棺材也不安。
何人劈棺，吵我的瞌睡？
田 氏 （惊，从棺上跌下）是、是我……
庄 周 哦，娘子？因何劈棺？
田 氏 ……有、有一相士说你今日还阳，为妻等、等之不及，故而劈棺。
庄 周 为何身穿吉服？
田 氏 先生还阳，惟恐孝服冲破，故而换上吉服。
庄 周 哦——扶我进房吧。
田 氏 是。
（田氏搀扶庄周，战战兢兢朝房中走去。）
庄 周 你口中有酒气？
田 氏 壮胆喝了一杯。
庄 周 可有人同饮？
田 氏 没、没人同饮。
庄 周 真没有？
田 氏 真没有。
庄 周 你看他是谁？
（庄周以手一招，楚王孙出现。）
（田氏惊呆。）
（庄周一挥袖，楚王孙隐去。）
田 氏 这、这是怎么回事？
庄 周 田氏呀田氏，你真个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也！
（唱）他身即是我变幻，
我身本是他身源。
情迷心窍你勘不破，
可笑可悲亦可怜。
田 氏 （终于明白，泪水夺眶而出）
（唱）纵是勘破时也晚，
田氏女真个是可笑可悲亦可怜。
可笑你试妻施伎俩，
我却把你当圣贤。
可悲我诚心皈大道，
大道不解红尘难。
可怜痴情许王孙，
却是镜花水月缘。
心如灰，情也断，
吉服更添满面惭。
引颈向斧成一快，
任凭他千古骂名传。
（举斧自刎。）
庄 周 一柄纨扇，也能用来自刎吗？
（田氏这才发现，手中利斧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回成纨扇。）
庄 周 田氏，娘子呀！
（唱）劝娘子休要寻短见，
且听庄周肺腑言。
纨扇乎？利斧乎？
全在一己心念间。
我试妻本为试自己，
庄子休是否真是个勘破世情、无拘无束、
超然物外的自在仙？
化为王孙点化你，
皆因你对自身也不了然。
你本是春情如炽青春女，
何苦追慕虚名、遏制本性习庄禅？
数载夫妻委屈了你，
我心思不在男女间。
开金笼，飞彩凤，
搬青石，涌甘泉，
抬走棺椁请花轿，
我亲送娘子另择夫婿配俊贤。
数载夫妻无以赠，
鼓盆一歌当嫁奁——
（鼓乐齐鸣，灯光变幻，蝴蝶飞舞……）
（姜婆婆领花轿轿夫，抬棺伙计上，二百五恢复为纸人形状，和一百八摇摇晃晃上。）
（田氏轻摇纨扇，由姜婆婆搀扶上了花轿。）
（庄周鼓盆而歌。）
（众舞蹈唱和。）
庄 周 （歌曰）：
强扭瓜儿兮，
其味不甜；
少妇扇坟兮，
田氏劈棺。
棺椁沉沉兮，
花轿甸甸。
孰重孰轻兮，
我自恬然。
物我想忘兮，
蝴蝶翩翩。
鼓盆而歌兮，
歌曰自然……
（众渐渐远去……）
（“噗”一声，瓦盆被敲破了。）
庄 周 （拾起一块碎片，诧异地）咦？
（剧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