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间：由穷到富的岁月里。
地 点：湖南边远山乡。
人 物：春姑、大牛、二牛、小妹、小弟、荷花。
序
（一架水车吱吱呀呀自转，无休无歇。）
（与此同时，响起一首山乡母性的歌：
摇呀摇，摇呀摇，
摇大伢崽捡柴烧，
一天捡一把，
十天捡一挑，
天晴有柴卖，
落雨有柴烧，
又有卖，又有烧，
还有银毫子进腰包。
摇呀摇，摇呀摇……）
一
（单调的唢呐声在大山中回荡。）
（内声：“成亲啰！拜堂啰！”）
（升光——山区赤贫人家的小木屋。）
（大牛与蒙盖头的春姑席地而坐。）
（内声：“大牛吔，揭盖头唦。”（笑声四起））
（大牛挑盖头。响起醉人醉心的哭嫁歌旋律。）
春 姑 （唱）离娘女，女离娘，
十八姐姐做新娘。
几多娇羞几多怕，
又是甜蜜又心慌。
哎哟我的爹和娘……
离娘女，女离娘，
十八姐姐今圆房。
有心说句吉利话，
剪刀新打口难张。
哎哟我的爹和娘……
（内声：“婆婆训媳！”）
（山民们抬一张漆水斑驳的木靠椅上。）
（乡俗：若逢长辈过世，新过门的儿媳必须向长辈用过的某件物品行跪拜大礼。）
（春姑下跪，在木靠椅下爬行。）
（天际飘来古老的嘱媳歌：
窗下媳喂儿，
想起当年我喂儿，
我喂儿来千般苦，
只苦自己不苦儿。
窗下媳喂儿，
喂儿还得先教儿，
教儿莫忘根和本，
莫让你儿饿我儿。）
（礼成。山民们抬木靠椅下。）
大 牛 二牛、小妹、小弟，快出来见见你们的大嫂。
（二牛、小妹牵瞎眼小弟上。）
小 弟 姐姐，新嫂子漂亮吧？
小 妹 漂亮。红衣绿裤，花一样的。
小 弟 我要新嫂嫂……（摸索上前，不慎跌倒）
春 姑 （惊呆）
（唱）人是皮脓残疾人，
秧是三秋蔫头身，
衣是丝丝绺绺衣，
粮是风吹呵嗬粮，
哎哟我的爹和娘……
窗是纸糊篾扎窗，
房是风吹郎当房，
被是千疮百孔被。
床是一动三摇床，
哎哟我的爹和娘……
二 牛 （见春姑不声不响，生疑）嫂嫂莫不是嫌我屋里穷吧？
大 牛 春姑，我屋里这个场合，你也看到了，想瞒也瞒不住。喋，只有这一栋破烂木房和几个年幼的弟妹，日子是不蛮好过，但我有的是劲，砍柴怍田烧炭织背篓，样样都晓得，今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二 牛 我哥舍得做，山里头出了名。
（内声：“妹子，大牛这个伢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嫁把他，不得吃亏咧。）
大 牛 老辈子常说，没得女人不像家，我屋里要个女人，要个女人呀。
小 妹 春姐，我哥是个老实人，不会讲假话。
春 姐 （低头不语）……
（幕内议论蜂起：“这是怎么了……”）
大 牛 成亲之日，你一不做声。二不肯进房，别个看了会笑话我的……你做句声啰……（火起）哑了喉呀！
春 姑 （怯怯地）我想回去。
二 牛 （火了）回去？没得这号路！你是我哥花丁彩礼钱娶进门的，跟他拜了堂，成了亲，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哥，把她拖进房去！
（春姑闻言，向外跑去。）
（二牛横身挡在门口。大牛一把扛起春姑，朝内屋走去。）
（春姑拳打脚踢，挣脱身子，愤然而立。）
春 姑 骗子，骗子！媒人带着彩礼上门提亲的时候，说大牛家上无父母，下无兄妹……
大 牛 （一怔）她怎么这样讲呢，她怎么这样讲呢……
春 姑 如今，这壁无土，扫地无灰，吃饭的人多，做事的人少，这日子要我如何过下去？刚刚骗过门就动手动脚，我问你，要是别人这样对待你的亲妹妹，你会怎样想？告诉你们，今天留得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静场。）
（大牛怒吼低回，继而痛苦万状。）
二 牛 哥……
大 牛 我们不该骗人家……（终于作出痛苦选择）好，要走，你就走。
二 牛 哥，你没发懵吧？为了成亲，为了积足一百元彩礼钱，我们起早贪黑，砍柴作田，烧炭织背篓，什么苦事累事没干过？
大 牛 二牛，莫当着外人哭穷！
二 牛 你还想不想讨堂客？！
大 牛 捆绑成不了夫妻，强扭的瓜不甜……娘生前说过，我们山里人只亏自己，不亏别人。她要走，让她走。
二 牛 走就走。（对春姑）你先退还那一百元钱彩礼！
春 姑 （怯怯地）那一百元钱，为操办我娘的丧事，都用光了……我一定想法还你们。
二 牛 想法？生产队出一天工才一角多钱，这要等到哪年哪月？我哥急着用这笔钱讨个堂客！
大 牛 都是几个穷人子，莫逼她，什么时候有了，就什么时候还。（走向春姑）你我前世无缘，虽然成不了夫妻，但你总是我家的客人，请按我们山里习俗，喝下一杯送客茶，听我唱支送客歌……
（唱）风沙沙，雨沙沙，
麻风细雨泪花花，
人留客啊天留客，
难留贵客落我家。
（幕后合唱：
请吃芝麻豆子茶……）
大 牛 （唱）吃了山外甜甜果，
莫忘山里青苦瓜。
无论此去好和歹，
搭个音讯来我家，
音讯要交云捎带，
早到一刻我乐哈哈……
（泣不成声）
（幕后伴唱：
请吃芝麻豆子茶……）
春 姑 （唱）送客歌，情悠长，
唱落心头泪两行，
一半热来一半冷，
一半活络一半僵，
一半随风飘天外，
留下一半落山乡。
哎哟我的爹和娘……
小 弟 （摸着上前）春姐，你在哪里……我这里有只红薯，你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你吃了没？好吃啵？
春 姑 好吃。
小 弟 春姐，姐姐讲你长得很漂亮，让我摸一摸，好吗？（摸春姑脸颊）春姐，你怎么哭了？
春 姑 春姐没哭。
小 弟 妈妈讲，爱哭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春 姑（不由自主地搂住小弟）你几岁了？
小 弟 五岁。
春 姑 想妈妈吧？
小 弟 小弟想妈妈。春姐,妈妈对我最好了，教我唱歌，喂我吃饭，还让我趴在她背上骑马马……（哭喊）妈妈，你回来！妈妈回来！……
春 姑 （唱）一声妈妈一声娘，
一阵揪心一阵慌。
数尽世间千般苦，
最苦莫过崽离娘。
离去心不忍，
留下心又慌；
长嫂如何做？
娘又怎样当？
生吞一把豆芽菜，
挂了肚来牵了肠。
哎哟我的爹和娘……
（幕后伴唱：
女人苦，女人难，
成家立业如背山。
鸡肠子路啊你要走，
狗牙齿岭啊你要攀！）
小 弟 春姐，你走了吗？你还会来看我吗？
春 姑 小弟，来，春姐给你骑马马。（背上小弟，在屋内爬！行开来）
小 弟 （忘情大喊）妈妈！
（《摇呀摇》旋律大作，伴之以筒车转动声。）
（《摇呀摇》旋律声中，春姑教小弟唱儿歌：
黄鸡婆，尾巴拖，
我们家小弟会唱歌，
不要爷娘告诉我，
自己聪明学得多。）
（升光——山道弯弯。春姑肩背柴火，手牵小弟远远走来。）
小 弟 春姐，我走不动了。
春 姑 我们家小男子汉，有的是劲。来，跟春姐比一比。哎，走这边，莫踩塌了。
（叔嫂二人来到屋前。）
（大牛扛锄头上。）
大 牛 小弟，春姐上山做事，你跟起去凑什么热闹？哎呀春姑，要你背什么柴啰，这是我们男人家的事。
春 姑 山里女人没得那么娇贵，我背得动。
大 牛 （接过柴火）一天到晚总是做个不停，快歇下子。
春 姑 老辈子常说，做事做不死人，歇气才会歇懒人。
（大牛扛柴火入屋后。春姑入屋内，继而端碗出。）
春 姑 小弟，来吃药。
小 弟 我不吃，药好苦的。
春 姑 小弟乖，小弟吃药。（一汤匙一汤匙地喂）吃了药，就能诊好眼睛，诊好了眼睛，就去学校读书。
小 弟 春姐，学校是什么样子？
春 姑 学校咧，有一间教室，一块操坪，还有木板搭的课桌……
小 弟 好不好玩？
春 姑 好玩。一个老师，二十几个同学，热闹倒哒，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
小 弟 从一到六，要读这么多的书呀？
春 姑 读书好，读了书就有学问，就有大本事，就可以到公社去当干部。喋，比如你姐姐，小学毕业了，就读中学，将来我还要送她进大学……
（大牛从屋后出，满不在乎地。）
大 牛 读什么大学啰。山里妹子，读了书是嫁人，不读书照样养崽，莫花钱费米。
春 姑 你呀，真是一头认绳不认路的大笨牛。像我们这号山里人家，能够出个把读书人，惊天动地哩，你做大哥的脸上有光，我做嫂子的也讲得话起。小弟，天不早了，进屋睡觉去。（牵小弟下）
大 牛 （朝屋内大喊）小妹，莫一回来就捧着这本书啰！
小 妹 （上）大哥，我明天要考试。
大 牛 考试考试，考试又当不得饭吃。你看屋里，这边一盆子衣服要洗，那边一箩筐猪菜要剁，放勤快点，帮下忙唦！
小 妹 （欲辩）大哥……
大 牛 少罗嗦，快做事！（下）
（小妹极不情愿地剁猪菜。）
小 弟 （摸索着上）春姐！春姐！
小 妹 喊什么？她没在这里。
小 弟 姐姐……
小 妹 搞什么？
小 弟 （吞吞吐吐）我……我把裤子屙湿了。
小 妹 这大的伢子，还屙湿裤，丑不丑啰？过来，换一条干净的。（帮小弟换裤）抬起脚，快点。怎么脚都不晓得抬？没得用！（打小弟屁股）
（小弟大哭。）
春 姑 （急上）小弟哭什么？
小 弟 我把裤子屙湿了，姐姐打我……
春 姑 小弟莫哭。细伢子不屙湿几条裤子长不大，春姐帮你洗。（转对小妹）小弟不懂事，身体又不好，我们应该多关心他，你做姐姐的，应该有个做姐姐的样子。
小 妹 （赌气，掼下菜刀）这个屋里只有你有样子，我没得样子！
春 姑 （一怔，为缓和气氛，玩笑地）娘屋里做女学哒恶，十七八九嫁不脱……
小 妹 （更火了）莫拿我开劣心，我不是你的下饭菜！
春 姑 （感到事态严重）小妹，春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只管讲出来，莫憋在心里。
小 妹 好，我讲，你太偏心了！屋里你当家，搞起我们每餐不是萝卜就是白菜，只有小弟一个人不同些。还有，同学们都有新衣服穿，就我没得，我要新衣服，我要新衣服！
春 姑 小妹，屋里底子薄，爷娘死的时候欠了很多账，等还清了，春姐一定帮你做新衣。
小 妹 我就要，我就要！（哭闹）
大 牛 （上）事又不做，吵！吵死啊？
小 弟 （告状）大哥，姐姐打我，还吵着要新衣服穿。
大 牛 顿起这样大，一点事都不懂，屋里这个情况你还不晓得？我看你的书是屁眼里读进去的，明天莫读了！
春 姑 （一惊）大牛！
小 妹 一屋人吃饭我读书，我还吃了亏咧，不读就不读！
大 牛 哎呀，你还敢犟嘴？（欲打小妹）
小 妹 你打呀，打呀，你现在是讨哒堂客不要弟妹了！妈妈……
（哭喊）
二 牛 （拿未织完的背篓上）什么事喊娘叫爷的啰？搞得我背篓都织不成器。
小 妹 二哥，我明天就要考试了，大哥还要我做这做那。我想穿一件新衣，他们也不肯，还要打人……
二 牛 哥，这是真的？
大 牛 他不听话。
二 牛 不听话，可以好好讲唦。
大 牛 她讲不信，还顶嘴。
二 牛 顶嘴就该打人？
大 牛 你——
春 姑 你们莫吵哒，都怪我不会当家，屋里实在是拿不出多余的钱……
小 妹 哼，没得钱，没得钱，那你为什么偷偷的存私房？
大 牛 私房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春 姑 我……
二 牛 小妹，莫乱讲。
小 妹 哪个乱讲？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她把钱偷偷往枕里面塞。
大 牛 春姑，到底有不有这回事？
春 姑 （欲言又止）……
二 牛 都是一屋人，在一只炉锅里吃饭，存私房钱干什么？
大 牛 你讲话呀……你哑哒喉呀！
小 妹 你不承认，我去拿出来！
（小妹急下，拿枕头上。）
（春姑急忙上前阻拦，被大牛推开。）
小 妹 （从枕头里拿出五元钱）你们看，这是什么？
大 牛 你……你敢背着我存私房钱！（打了春姑一耳光）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春 姑 （伤心已极，兀自强忍）……
二 牛 我跟哥哥舍死忘命地做，为的是把这个家弄得像样点，可是你，昧着良心存私房钱，我问你，你安的什么心？
大 牛 你，你给我滚！给我滚出这个家！
春 姑 （终于爆发）堂客没进门，你造孽巴沙地好话说尽；堂客进了门，你就这头恶到那头出。好，我走，我走！让你后悔一辈子，打一世的单身！（欲下）
小 弟 （扑上前，哭喊）春姐不走，春姐不走！
春 姑 （搂住小弟）小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小妹，你读了书，念把你大哥、二哥听，看看这是什么样的私房钱！
小 妹 （念）卖、血、单……
（全场震惊，静场。）
春 姑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到年脚下一算账，屋里根本就没得多余的钱。今年一开春，小妹读书要学费，你们做哥哥的晓不晓得？我东挪西借，总是凑不齐，没得办法，我才……这五元钱，就是替小妹交学费剩下来的，我准备拿着去带小弟诊眼睛……你们凭良心讲，这叫不叫做私房钱？这叫不叫做私房钱？
（再度静场。）
二 牛 （眼中绽出泪花）春姐，你在做爷娘该做的事啊！ 二牛错怪了你，二牛不是人，我……（捶胸顿足）
春 姑 莫是这样，莫是这样，自己打自己，蠢哩……
二 牛 （朝着大山狂喊）嫂子！嫡嫡亲亲的好嫂子！
（山谷应声：“好嫂子——好嫂子——”）
（筒车缓缓地转动着。）
二
（数年以后，插秧时节。布谷声声。）
（幕后合唱：
打鼓要打高山鼓，
唱歌要唱插田歌。
富民政策就是好，
歌声飞出山窝窝。）
（山民们插秧群舞。）
二 牛 （唱）插田要插四大兜，
作田要作过水丘，
恋姐要恋勤劳姐，
男耕女织到白头，
过水丘里水长流。
春 姑 （唱）哥插上丘姐下丘，
好比云南隔贵州，
你丘晴来我丘雨，
少情怎能共白头，
人无远虑有近忧。
山 民 （唱）叔嫂插田共一丘，
一前一后水中游，
当心春寒四月八，
凉风凉雨凉飕飕，
招呼明日畏寒怕冷喷嚏喧天鼻涕流！
春 姑 （唱）对面山上一条牛，
想娶老婆想昏头，
抱住嫂子亲个嘴，
硬要娘老子牵红绸，
把你屋里清白家风一齐丢！
（山民们欢笑声大作。少时，更放肆了。）
男山民 （唱）吃饱饭来饭胀腰，
请问饭从哪里消？
前山有个消饭姐，
解你的扣子抱你的腰，
只怕你从早到晚喊肚槽。
众 人 （唱）黄泥巴捏个男人头，
黄泥巴捏段女人腰，
掐不得要掐，
挠不得要挠，
山里人就是这样过
嘴撩手撩心也撩！
（众人大乐。大牛提一把秧，上。）
群 甲 大牛，结婚几年了，你怎么还没做爷喃？没得用，只怕是空夜壶吧？
群 乙 要人帮忙不？
群 甲 现成的，请二牛唦！
大 牛 （恼怒）再胡说，招呼我……
群 甲 大牛，输气不要发，有本事就攒点劲……
（大牛挥拳，将众人哄下。）
大 牛 （怨气不息）二牛，回去！（见二牛不解）回去送猪！
（二牛下。）
春 姑 （歉疚地）大牛，都怪我不好……
大 牛 你就给我争点气唦！……哼哼，空夜壶，没得用，连我也跟着脸上无光！（下）
春 姑 （唱）丈夫怨，邻里羞，
春姑有泪不敢流，
肚皮不粘崽和女，
少层欢乐多层愁。
筒车呀！
你日夜不停转悠悠，
挽起清泉田间流，
染成山乡天边绿，
哺出农家人丁稠，
为何偏偏亏了我，
只有下种没有收？
手捧清泉喝几口，
保佑我养个小牛赛大牛。
（呕吐忽发）没病没痛，怎么呕吐？（呕吐又起）莫不是我有了？ （惊喜万分，大叫）大牛，我有了！我有了！（越叫越响，似乎想让满山的人都听见）
（山谷应声：“我有了，我有了……”灯渐暗。）
（追光——大牛肩扛楠竹，乐呵呵地上。）
大 牛 （唱）高山砍竹尾巴拖，
砍根楠竹织摇窝，
摇起伢崽见风长，
摇起伢崽笑呵呵，
崽吔，爷老子抱着你对山歌！
（来到屋外，放下楠竹，大喊）小妹！小妹！
小 妹 （上）什么事？
大 牛 你嫂子驮了肚，要补一补，快去把鸡杀了——哎，要多放点红枣桂圆，晓得吧？
小 妹 晓得。（捉鸡）
（春姑端脚盆上。）
春 姑 小妹呀，捉鸡干什么？
小 妹 杀哒把你吃。你怀哒毛毛，要补一补哪。
春 姑 饭吃饱了，比什么都补。
大 牛 哎，这就省不得。
春 姑 要吃你吃。我是不得吃的。鸡屁股里是银行，要留着生蛋换油盐钱。
小 妹 （冲大牛扮个鬼脸）我早晓得，大哥总拗不赢嫂子。
（下）
春 姑 大牛，快把身上这件褂子脱下来，我洗一洗。
大 牛 你呀，留点精神养崽，洗衣服的事我来。（抢着洗衣）
春 姑 （唱）苋菜红来韭菜青，
扯扯割割到如今。
几年姐姐几年母，
骨肉不亲人也亲。
自从身上见了喜，
情更真来意更深。
全家围我团团转，
难得他心换我心。
（入夜，月上树梢。夫妻晾衣毕，大牛傍春姑坐下。）
大 牛 （憨笑）嘿嘿嘿……（没话找话）好大的月亮……
（幕后山歌骤起。）
（男声：堂客驮肚喜煞人，
想要听怀脸又红，
耳朵离怀隔得远，
隔着小衣隔着裙，
好比云南隔山东。）
（女声：女人家驮肚喜盈盈,
要听就听莫脸红，
白天吃的一锅饭。
晚上做的一头亲，
宝崽吔，猫不吃鱼假斯文。）
（山歌声中，大牛将耳朵贴向春姑肚腹。）
大 牛 （惊喜）他在动，他在动……我的崽呀！
春 姑 （柔声地）帮你接起了后，我就放心了。
大 牛 明天我下塘去摸条鲤鱼回来，帮你发奶。
春 姑 宝崽吔，崽还没生，就发什么奶啰？哎，大牛，你说细伢子生下来取什么名字好？
大 牛 名字取得贱，易得长成人。喋，牛牯子、牛崽子、牛伢子，随便选一个。
春 姑 你屋里有大牛、二牛、小弟叫满牛，现在又出一个小牛，岂不是成了一窝牛？
大 牛 牛是农家宝。
春 姑 依我说，生个伢崽，就学乡政府的干部，取个什么治国呀、承包呀；要是生了妹子，就安个秀呀凤呀什么的……
大 牛 你怎么想到生妹子？我要个有把的，我要个崽。
春 姑 （怯怯地）只养伢子不养妹子，我没得把握。
大 牛 你没得把握？只怕会拐哒场。（一想）照我们这里的习俗，摸瓜去。摸到南瓜，就生伢崽，摸到扁豆，就生妹子。
春 姑 要是我摸中了扁豆呢？
大 牛 喋，你又来了，拣大的摸唦。（用手帕蒙住春姑眼睛，牵着她走向屋外）
（幕后伴唱：
隔壁嫂子开了怀，
摸到瓜园豆棚来。
摸得南瓜生贵子，
摸得扁豆生女胎，
哎呀咧，手要长眼心要乖。）
大牛春姑 （唱）夫也乖，妻也乖，
手牵手儿瓜园来，
几多痴心几多爱，
笑笑呵呵上石阶。
（二牛领小妹、小弟上。）
（大牛、春姑望空拜倒。）
大牛春姑 （唱）只求瓜神多保佑，
南瓜送我手中来。
弟 妹 （唱）哥嫂拜，我也拜，
拜个迎福又消灾，
哥嫂求子我求侄，
千拜万拜也应该。
（幕后伴唱：
多少希望拜中来！）
（春姑摸瓜，忽又迟疑。）
春 姑 （唱）摸瓜来，摸瓜来，
几回要动脚难抬，
万一失手摸扁豆，
亲人面前怎交差？
那时黄柏皮酿苦酒，
自己喝来自已筛。
大 牛 （唱）自己莫把自己吓，
细细摸来细细猜，
放心大胆朝前走。
切忌到手就是财。
（音乐声中，春姑摸瓜。稍顷，轻轻唱起了摸瓜歌。）
春 姑 （唱）一呀一摸瓜，
瓜藤架上爬，
女人驮肚十个月，
瓜籽落地就发芽，
贱呀贱贱瓜。
二呀二摸瓜，
藤上开黄花，
拨开花瓣摸瓜蒂，
瓜蒂领来带蒂伢，
贱呀贱贱瓜。
三呀三摸瓜，
摸个大南瓜，
要借你的生来贱，
养大我的崽伢子，
贱呀贱贱瓜。
（二牛悄悄将南瓜送到春姑手中。）
春 姑 南瓜！我摸到南瓜了！
（四兄妹狂笑着，奔向春姑。）
大 牛 （向着南瓜）崽吔！我的崽呀！哈……
（春姑抱南瓜如抱婴儿，哄着，护着。）
（《摇呀摇》旋律。）
三
（数月后。黄昏，堂屋。）
（幕后伴唱：
头回做娘痒麻麻，
只想看我崽伢伢，
扳起指头算日子，
满脸蜜笑舌打花，
崽吔，七坐八爬你快喊妈。）
（春姑做针线活。稍顷，二牛提扁担上。）
春 姑 二牛回来了，快歇歇。（麻利地送上一盆水）洗一洗，准备吃饭。
二 牛 （洗抹）春姐，今年木炭的收购价又涨了，卖到十元钱一担。
春 姑 太好了。钱呢？
二 牛 （开玩笑）钱呢？没看见了，一定是被贼骨子偷走了！
春 姑 （焦急）你呀，毛手毛脚，快找找！（帮其在身上四处寻找）
二 牛 （禁不住痒，大笑）在哥手里。
春 姑 你这鬼崽子，看我不打你！
（二人打闹。大牛上，见状，满不高兴。）
春 姑 （瞥见大牛，麻利地送上水盆）洗一洗，准备吃饭。
大 牛 （不理睬，走向桌旁落坐）吃饭。
二 牛 （见春姑愣立当场）哥，洗了再吃。
大 牛 （提高音调）吃饭。
（二牛从春姑手中接过水盆，欲泼掉。）
春 姑 ……吃了饭再洗，也要得。
（二牛端水盆下。）
春 姑 你今天怎么了，跟吃了铳药一样。卖木炭的钱呢？
大 牛 （交钱）都在这里。
春 姑 （清点）二百一十六斤炭，外加二元钱力资，就是二十三元六，你怎么只交二十二元九角二，还有六角八分钱呢？
大 牛 我买了一包带蒂的烟。
春 姑 屋里尽是烟叶子，够你抽了，还买什么带蒂的啰？
大 牛 山里人进了城，还抽两头唆，别个会笑话。
春 姑 他笑他的，我们该怎样过，还是怎样过。
大 牛 该怎样过还是怎样过，我看你呀，就只晓得围着山里打转转。如今城里妹子，个个打扮得俏耶哒，穿得漂漂亮亮，哪像你啰……
春 姑 像我又怎样？
大 牛 ……抠死哒。
春 姑 我抠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没当家理事，不晓得难处，喋，小妹读书要钱，小弟诊眼睛要钱，买农药买化肥，少一分钱，人家也不得把你……
大 牛 算了，堂客们就是嘴巴多。吃饭。
（二牛、小妹偕小弟上，落座。春姑端菜。）
二 牛 （殷勤地）春姐，我来。
（春姑添饭。）
二 牛 春姐，我来。
大 牛 （更不高兴了）酒呢？
春 姑 走这样远的路，吃酒会伤身的。
大 牛 （呵斥）拿酒来！
（小妹送上酒壶。）
（大牛闷头喝酒。）
（二牛心中憋气，也喝闷酒。）
春 姑 你两个莫吃好不好？……硬劝不听，我陪你们一起吃！
二 牛 春姐，你肚子里有毛毛……
春 姑 那你们就答应我，莫再吃了。
二 牛 （点头应允）嗯。
大 牛 （更怒）这杯酒一定要吃！
春 姑 大牛——
大 牛 站开！男人的事不要你堂客们管。懂事的就先去插紧篱笆，关好鸡埘！
二 牛 （听出弦外之音）不许你这样对待春姐！
大 牛 我教训我的堂客，碍了你哪根肠子？你怕我不晓得，自从那天插秧起，你就——（见弟妹在场，戛然而止）
（二牛恼羞成怒，操起扁担。）
春 姑 （惊呼）二牛！
（二牛一怔，将扁担另一端递给大牛。大牛握住。）
（春姑痛心地望着他俩。）
（兄弟二人角力。）
（幕后伴唱骤起：
黄牛生对尖尖角，
水牛生对弯弯角，
尖尖不在弯上转，
牛脾气一来角顶角，
黄牛角、水牛角，各顾各！）
（最终，大牛落败。）
（二牛在春姑面前炫耀自己。大牛更为气恼。）
（春姑突然重重地打了二牛一巴掌。）
（二牛惊呆。大牛一怔。小弟小妹愕然。）
（追光——春姑久久注视自己打人的手。）
春 姑 （喃喃自语）该给二牛说门亲事了，该给二牛说门亲事了……
（远处飘来山歌声：
一双草鞋四根筋，
扯动这根牵那根，
左右两只都合脚，
要跟脚板来做亲，
唉，鞋边锁口难锁心。）
（灯暗。）
（欢快的音乐。升光——堂屋内外。）
（春姑领荷花上。）
春 姑 大牛二牛，来客人了。
（大牛、小妹急出。小弟拄杖跟出。）
春 姑 （朝荷花）这是我们那口子，大牛。那是小妹、小弟。
荷 花 （大方地）大牛哥。小妹，小弟。
大 牛 坐，坐。
春 姑 小妹，二牛呢？
小 妹 躲在屋里不好意思出来。
春 姑 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怕什么丑啰？（朝屋内喊）二牛！二牛！
（二牛扭捏地上。）
春 姑 （摆糖果）荷花，来吃瓜子，吃糖。（转对二牛，低声）这是我托人从城里买回的真丝围巾和尼龙袜，以你的名义送给荷花。人家头次来，要结实放亲热。
二 牛 （接过物品）荷花，这个送给你。
荷 花 （收下，还报一笑）多谢。
春 姑 （与荷花并肩而坐）荷花，我们两姐妹打几句家常讲。如今搭帮政策好，粮食打得多，饭有饱的吃，就是手头上的活动钱少了点，我准备到信用社贷笔款子，买辆汽车，让大牛、二牛跑运输。还有，我们山里，满山遍野尽是楠竹，可以办个竹器加工厂，这叫什么来着……
荷 花 这叫“开发山区资源，发展乡镇企业。”
春 姑 到底你是读过书有文化的人，记性硬是好，我就看中了你这一点。要是你嫁过来，就由你当家，这串钥匙也归你掌管。
荷 花 （爆发出一串笑声）哈……
春 姑 （愕然）笑什么？
荷 花 我有自己想法。
春 姑 那你打算……（腹痛，继而加剧）
荷 花 春姐，你病了？
小 妹 不是病，我们春姐结婚七八年，有喜了。
大 牛 小妹，莫尽顾打讲，去端鸡汤把春姐吃。
荷 花 脸色都痛得发乌，还吃得鸡汤，春姐，去卫生院检查一下吧。
春 姐 去什么卫生院啰？养崽又不是病，再说，几十里山路，也耽误工。
大 牛 小妹，去请满婆婆来一下——哦，记住，堂客们养崽莫走前门，要满婆婆从后门出进。
（小妹应声下。）
大 牛 （对春姑）进去休息，进去休息。
春 姑 （无可奈何地）荷花，真对不起，好在今天唱主角的是二牛，不是我……（叮嘱大牛）你在堂屋里好好照顾客人。（牵小弟下）
大 牛 （对荷花）坐。吃糖。（抓一把塞过去）这号糖蛮好吃的。
（荷花碍于大牛在场，不便与二牛谈笑，一时静场。）
大 牛 （忽然冒出一句）你吃了饭没有？
荷 花 早饭吃过，午饭没到，大牛哥是问——
大 牛 我是怕你肚子槽，吃糖——哦，你们谈，你们谈。（下）
（荷花、二牛坐到了一块儿。）
荷 花 （唱）一株荷花前山栽，
二 牛 （唱）今日移到后山来，
荷 花 （唱）后山高来前山矮，
二 牛 （唱）人不相知怎拢来？
荷 花 （唱）哥拢来，姐拢来，
打个哑谜把你猜。
树大开桠才肯长，
禾苗五寸移兜栽。
你若猜出我心事，
自带嫁妆过门来。
二 牛 （旁唱）鲫鱼斗水不露腮，
相亲之日摊了牌，
她想分开过日子，
一阵慌乱上心来。
大 牛 （探出头来，提醒）：二牛，是分家，是分家。
荷 花 二牛，猜出来了没有？
二 牛 人生蠢了，猜不出。
大 牛 （急出）荷花，他猜出来了。是分家。
荷 花 大牛哥，我要他亲口讲。
二 牛 荷花，春姐不是交钥匙把你，让你当家？
荷 花 当家婆，当家爷，柴米油盐酱醋茶。哈哈哈！我不干，我不干。
二牛——
（唱）小夫妻，摇摇摆，
不住深山不打柴。
收拾细软别哥嫂，
山里夫妻进城来。
临街租个小门面，
豆腐作坊向阳开。
做得三年和五载，
山里人也要发大财。
二 牛 （默然以对）……
荷 花 二牛，你听清了没有？
二 牛 （绕着弯子说话，唱）我脾气太暴性子坏——
大 牛 不不不！（唱）他脾气蛮好性子乖。
二 牛 （唱）我固执己见难认错——
大 牛 （唱）他从不与我把杠抬。
（拖二牛至一旁）
自古恋爱尽讲好，
只有蠢宝才乱来。
你泥一脚啊水一脚，
为何要拆自己的台？
二 牛 （唱）她要分家我不想，
好比流水绕石岩，
她是流水流起走，
我是岩石留下来。
大 牛 （恼怒）你还想不想讨堂客？
二 牛 （撇下大牛）荷花，我们山里人生性一根直肠子，喜欢直来直去，我不同意分家，也不想跟你去县城。
荷 花 为什么？
二 牛 小妹要读书，小弟要诊病，春姐又怀了毛毛，一屋尽是事，离不得我。
荷 花 分了家，不是照样可以来来往往吗？
二 牛 不一样。你要我跟你进城做生意，我没读得书，人又生蠢了，做生意，我不懂。
荷 花 不懂可以学。
二 牛 学不会。
荷 花 （拉下脸来，掷还头巾等物）大牛哥，对不起，我走了。
大 牛 莫走莫走。分家，一定分家。
二 牛 我不分家。
大 牛 长兄当父，我说了算！
二 牛 要分你分，打死我也不出这张门！
大 牛 （一怔，稍稍一想）我晓得了，我晓得了。你不肯分家，是舍不得一个人。
二 牛 我……
大 牛 （大吼）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当？你是不是男子汉？
二 牛 （心头一震）我敢作敢当！我是舍不得一个人！
荷 花 那人是谁？
二 牛 春姐！
（小妹扶春姑从内屋走出，静听。）
大 牛 （暴怒）你滚，给我滚出去！
二 牛 你凭什么喊我滚？
大 牛 我是一家之主！
二 牛 你算什幺一家之主？这个家是春姐一手操持起来的，只要春姐开口，我马上捆起被窝帐子走人，连不得要你吆三喝四！
大 牛 做出这号丑事，还好意思春姐长春姐短？我打死你！（挥拳相向）
二 牛 你打！你打！
小 妹 （忽然大喝）不许你们作贱春姐！（继而号啕大哭）春姐为了这个家，没日没夜拼命干，因为劳累过度，刚才产下一个死胎……你们反而这样伤害她，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众人极度震惊，长时间静场。）
（春姑由小妹搀扶着走进堂屋，落座。）
春 姑 荷花，二牛的脾气犟，你嫁过来，要好生管管他。
荷 花 （默然以对）……
春 姑 发生了什么事啊？（无人回答）二牛，你跟荷花的婚事订熨贴了吧？
二 牛 我……
春 姑 讲呀。
二 牛 没搞对象的时候，我想将来跟我一起过日子的人，一定要像春姐；后来跟荷花相好——荷花，请原谅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老是拿你跟春姐比……春姐，我不想分家，也不想结婚，更不想离开你！
大 牛 好！你不走，我走！（向外冲去）
春 姑 （泪流满面）大牛——（挣扎上前，匍匐在大牛脚边）大牛，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还年轻，还有崽养，一定养个十斤重的胖伢子,喊你做爷喊我做娘……
大 牛 （复杂情感并成一声哀叹）天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二 牛 春姐，你怎么讲对不起呢？为了这个家，你吃撂箕脚下的，穿补丁叠补丁的，是劳累过度才产下死胎，该讲句对不起的，是我们啊！（扶起春姑）
春 姑 （强压哀伤，转换话题）二牛，分家好啊。人不分不富，家不分不发，老辈子都是这样讲的。
二 牛 春姐，你真的要分家？
春 姐 这个屋里一桌一椅。一砖一瓦，都流得有我的血汗，都牵扯着我的心，我也舍不得啊……可是我晓得，赖在窝里的老鹰飞不高，伴着哥嫂过日子没出息，为了你奔个好前程，你必须从家里走出去，从我们这座大山里走出去，给我们山里人挣点脸面回来。二牛，我求求你，看在春姐的面上，答应分家，答应跟荷花成亲，啊？
二 牛 我……（捶胸顿足）
春 姑 你呀，小时候的倔毛病一点都没改，自己打自己，何苦呢？蠢哩——好，要是不答应，我走。今生今世，不再跟你们碰面。
二 牛 （大惊失色，踉跄后退）不，不……
（唱）热油滴水锅炸响，
冰雹打头透心凉。
望着苦命的春姐姐，
往事如烟愁断肠，
那年父死母义丧，
瓜断根来崽离娘；
螺驼蛴拐人四个，
哪日不是泪汪汪？
一哭再无爷娘喊，
二哭好田抛了荒，
三哭衣烂无人补，
四哭家无隔夜粮。
我要打儿骂儿的父，
我要疼儿爱儿的娘。
留得堂上父母在，
讨来的饭菜味也香。
自从来了春姐姐，
又做爹来又做娘。
温言慰我倔强性，
软语抚我心头伤。
月饼鲜藕中秋节，
雄黄粽子是端阳。
年复一年无两样，
你用热心偎冷肠。
敬爱伴着年岁长，
我敬嫂嫂我爱娘。
你是谁妻我不管，
二牛的亲人是嫂娘。
（幕后伴唱：
骨肉亲情情悠长。）
二 牛 （唱）嫂难做，娘难当。
几年辛苦一人尝。
你苦自己不苦弟妹，
红薯当作半年粮。
我们穿新你穿补，
我们吃菜你喝汤。
小弟诊病你寻草药，
小妹读书你卖血浆。
一家人睡了你将纱纺，
摇落星光迎日光。
吃饭之人有一屋，
天哪！为何偏偏累坏我嫂娘？
（幕后伴唱：
人不落泪也凄惶。）
二 牛 （唱）几年辛苦谁夸奖？
几年消瘦为谁忙？
你失去当年水灵样，
你得到鬓灰脸发黄。
好不容易身怀孕，
谁知又烧断头香。
二牛望着心里痛，
谁家儿女没有娘？
即使二牛成单身汉，
也要终身侍奉嫂娘……
（呼喊）嫂娘！（下跪）
（小妹与小弟抽泣，呼唤“嫂娘”，下跪。）
（荷花为之动容，呼唤“嫂娘”，下跪。）
（大牛亦受感动，呼唤“嫂娘”，下跪。）
春 姑 （挣扎立起，欲说无词，接受了做嫂娘的现实）
（《播呀摇》旋律大作，伴以水车转动声。）
四
（数年后。）
（盖新屋“上梁”舞蹈。）
（上梁词：
起新屋，上金梁，
落在主家锦华堂。
祭梁头哟——
恭贺主家，科学种田耀门楼；
祭梁中哟——
恭贺主家，世代都出大学生；
祭梁尾哟——
恭贺主家，财源滚滚长流水。
我送金梁归宝位，
恭贺主家人丁兴旺，荣华富贵！）
（大牛醉态可掬，上。）
大 牛 （唱）几碗米酒入愁肠，
睁开醉眼看上粱。
别人起屋哈哈笑，
大牛起屋泪汪汪。
常言有儿穷不久，
又说无子富不长。
就是盖座金銮殿，
后继无人也空忙。
我要儿子不要屋，
我要会驮肚的堂客，能养崽的娘！（下）
（升光——丽日中天，这里成了花园式院落。）
（高处，摆着那张漆水斑驳的靠椅。春姑仔细地揩抹着，一丝缝隙也不放过。）
春 姑 （向木椅倾诉）妈妈，今天是二牛成亲的日子，特事把你老人家请出来，你老看到了吧？你的崽女都长大了，儿媳该做的都做了，你老在九泉下可以放心了……
小 妹 嫂嫂。你跟哪个讲话？
春 姑 还有哪个？你的妈妈我的家娘。
小 妹 （笑了）啊——就是那张椅子。
春 姑 不要没大没小，她是……
小 妹 知道，它是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留下来的。
春 姑 已经是大学生了，还是这样淘气，明天跟你大哥商量一下，早点把你嫁出去。
小 妹 我才不急着出嫁哩。大学毕业以后，先去深圳打几年工再说。
春 姑 打工？不行。家里花那么多钱供你读书，听的就是这句话？真没得出息？
小 妹 嫂娘，你说什么才有出息？
春 姑 我也说不清楚，比如当个干部什么的……
小 妹 嫂娘，我十分崇敬你，你也是个伟大的女性，不过……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有些可怜。
春 姑 我可怜？这倒是头一次听说。小妹，你年轻，不懂事，一个女人家，被弟妹称作嫂娘，受到乡亲们的尊重，怎么说是可怜呢？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有光彩啊。
小 妹 嫂娘，你真该到外面去长长见识，现在外面的变化大得很咧，走出去又是一重天。
春 姑 走出去又是一重天，走出去……如今的青年妹子，硬是一个比一个心野。荷花咧，野到县城，开了间豆腐店，直到赚足了万把块钱，才回乡操办跟二牛的婚事。你咧，更加，又要野到什么深圳——唉，这一向连小弟也关不住了，整天往外面跑，也不知做些什么。你去寻他一下，喊他回来参加二牛的婚礼。
（小妹应声下。）
（大牛没精打采地上。）
春 姑 大牛，这一向累了吧？
大 牛 （没吱声，落座）
春 姑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煎两个荷包蛋。
大 牛 （淡淡的）在外面吃过了。
春 姑 （怅然）在外面吃也要得……哦，今天二牛结婚，是个喜庆日子，你可得要打起点精神。
大 牛 （掏出小圆镜，修剪本来就不显眼的胡须）
春 姑 你呀，干脆去买瓶退毛的——叫什么来着？
大 牛 第二春亮肤霜。
春 姑 这名字真怪，亮夫，怎么不亮亮妻子？
大 牛 明天买瓶试试。
春 姑 哎呀，说着说着就当真了，其实，男人家留点胡子，好看。（见大牛皮鞋上有灰，欲为之揩抹）
大 牛 不用。（掏出鞋油）上光的。（随着掏鞋油，带出一张照片飘落在地）。
春 姑 （拾起照片，颤声问）她，她是谁？
大 牛 （慌乱）一个熟人。（飞快接过）春姑，我……
春 姑 有什么话你讲吧，别吞吞吐吐的。
大 牛 （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背书似的）春姑，我对不起你，十二年前,你嫁给我，在我们家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可是我不能没有儿子，我爸爸不能没有孙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的恩德我只有来生再报。现在，我用最诚挚的态度，称你一声春姑同志，向你提出离婚，不论你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再次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此致，敬礼。（背完松了一口气）
春 姑 一口气说这么多，真难为你了。是照片上那个女人写给你的吧？
大 牛 （憨厚地点头）我背了整整三天。
春 姑 此致敬礼什么的就不好了，又不是写信。
大 牛 她文化不高，小学毕业。
春 姑 （一经证实，痛苦不已）买汽车跑运输是指望发家致富，可我万万没想到，你跑来跑去，钱赚了小少，心却跑野了。（哭泣）
大 牛 春姑，你莫哭，家中一切都归你，我只要那辆汽车，好啵？
春 姑 （凄然）一栋花了十万的房子，还有五万元存款，真是高价买离婚啊。可眼下我不要这些，我要人，我要丈夫！
大 牛 水过三丘，迟了，迟了。
春 姑 不迟。等二牛跟荷花生下细伢子，我们抱过来，你做爹，我做娘……
大 牛 抱来的细伢子带不亲，没养崽的女人也不叫女人！（跑出院门，下）
春 姑 大牛！（心痛欲裂，咀嚼大牛的话）没崽养的女人不叫女人，没崽养的女人不叫女人……不，我驮过肚，我有崽养，我是劳累过度才产下死胎！就因为崽没有落地，我在丈夫面前抬不起头，讲不起话，在人前好像矮了一长截，这公平吗？这公平吗？大牛，这十多年来，是谁为你当家理事？是谁与你同枕共眠？是谁帮你带大弟妹？又是谁被弟妹们称作嫂娘？是我，是我！如今，家搞发了，日子好过了，弟妹们一个个长大成了人，凡是女人该做的我都做了，可你却说我不是女人。不！我是女人，我是女人！（狂呼）我是女人！
（筒车吱吱呀呀的转动声。）
春 姑 筒车呀筒车，你为什么这样冷冰冰地看着我？为什么不开口讲句公道话？
（筒车吱吱呀呀的转动声。）
春 姑 老辈子常讲，山里女人，少靠丈夫老靠崽。可是我，八字粘着梭子命，两头无靠两头梭，事到如今，我又去靠哪一个呢？
（山里姑娘们的欢笑声骤起。）
（特写光——山道上，一群山里姑娘起舞。）
（幕后伴唱：
山里妹子黑溜溜。
野菊花一朵插上头，
说话犹如铃铛响，
走路好似风过沟，
风一样的野，
水一样的柔，
一家有女百家求！
山里妹子黑溜溜，
云耕雾种不知愁，
摘片木叶吹情歌，
搬块青石做枕头，
风一样的野，
水一样的柔，
青山不老我不休！）
（特写光暗，山里姑娘们隐去。）
春 姑 女人也有一双手，抓几把谷子撒进地里，就有碗饭吃，为什么非得要靠别人才能过日子？小妹说过，走出去又是一重天，对，走出去又是一重天！
（二牛与小妹、小弟拖大牛上。）
二 牛 哥，这一向你出车看不到人，不出车也看不到人，出车赚的钱也没有交给嫂嫂，十天半月难得回家一转，这是为什么？
小 妹 这一向子，我半夜醒来，就听见嫂娘在偷偷地哭。大哥，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嫂娘的事？
二 牛 大哥，现在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你也该听说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你是不是要抛弃嫂娘？
小 弟 大哥不能这样，大哥不能这样！没得嫂娘就没得小弟，亲生爷娘该做的她都做了。我们四兄妹可不能没有良心啊！
大 牛 （咽喉哽噎）我晓得，春姑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四兄妹，是从苦水中蹚过来的……可是，没得办法了！我那个相好的，已经帮我驮了崽！
（全场震惊。）
（幕后响起凄怨、嘶哑的女声独唱：
人怕绝望草怕秋,
血水和着泪水流，
米汤太酽要开坼，
伤心太过要白头，
难分难舍也要丢！）
春 姑 （镇定下来，仿佛诉说与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事）过来，你们都过来。嫂娘有件事，想跟大家说一说。我决定跟丈夫离婚。
二 牛 嫂娘，不能离婚！
小 弟 离不得呀！离不得呀！大哥，大哥呀！
小 妹 我同意离婚！
小 弟 （伤心至极，哭闹）离婚啊！散伙啊！
小 妹 小弟，莫吵。离婚以后，嫂娘跟我去深圳！
二 牛 我跟荷花供养嫂娘一辈子！
春 姑 不，靠别人供养的女人不是好女人。她有手，可以赚自己的饭，她有脚，可以走自己的路，什么人都不依靠。……只是还有一件事，也是让嫂娘最心痛的事，我答应过帮小弟诊好眼睛，唉，落空了，落空了……
（小弟掏出一面算八字用的铛锣，铛铛敲响，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春 姑 （撕心裂肺）小弟！
（铛锣跌地，小弟停步。）
（幕后伴唱：
崽疼娘，扁担长，
娘疼崽，路长长……）
春 姑 （踉跄上前）小弟——
（唱）铛锣响，断肝肠，
苦了小弟痛嫂娘，
你学算卜他乡走，
枉费我嫂一场啊娘一场。
（挽着小弟一步一步往回走）
难忘那年过门日，
弟牵妹扯情依依。
从此姐弟如母子，
寒送温饱病求医。
年年三百六十日，
一半是牵一半骑。
嫂娘是你的千里眼，
嫂娘是你的报时鸡；
嫂娘做你的打狗棍，
嫂娘做你的灶蟋蟋。
嫂娘应尽嫂娘责，
还为你八方求药寻良医。
小弟呀——一
莫灰心，莫丧气，
做人千万头莫低。
人争一口气，
树争一身皮，
诊好眼睛重见光明，
看山看水看红日。
（幕后伴唱：
娘疼崽。路长长，
娘疼崽，路长长……）
春 姑 （转对大牛，哀伤尽扫，豁达地唱）
大牛呀，我不怨你，
好合就该好分离。
带走十二年的情和意，
祝愿你讨个贤德妻。
夫和妻顺生贵子，
莫像我一世空胞衣。
待到来年三朝日，
我给你儿添喜仪。
二牛啊，我的好兄弟，
感谢你敬嫂心不移。
临别叮嘱一句话，
兄弟分家心莫离。
小妹不想做家麻雀，
要飞出山外换羽衣。
想去哪里你就去，
嫂娘为你把福祈。
他乡山好水也好，
切莫一去音讯稀。
莫忘了亲你奶你的筒车水，
莫忘了生你养你的山中泥。
（幕后伴唱：
娘疼崽，路长长，
娘疼崽，路长长……）
（幕内传来送亲锣鼓声。）
（内声：“主家接亲啰！”）
（谁也没有动弹。）
春 姑 （惊觉）出去迎亲！（见弟妹不动，火了）硬要把地面站个洞才出去？快去！（再三催促）快去，快去！
（大牛兄妹下，出门迎亲。）
（春姑朝室内投下最后一瞥，悄下。）
（迎亲锣鼓声中灯暗，）
尾
（水车仍在吱吱呀呀地转动。）
（春姑一步步向山外走去。）
（幕后伴唱：
摇呀摇，摇呀摇，
千年风雨千年摇。
摇来天边水，
摇绿田间苗，
摇出人间悲欢事，
摇出心中筒车谣；
荷叶摇烂甜了藕，
星星摇落太阳高。
摇呀摇，摇呀摇……）
（幕落。）
——剧终 | 
